蒲苇吟 第十一章 风月婉然无异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清姿宠溺地朝她望一眼道,“人小鬼大,就知道你薄姐姐最疼你,所以甚么事情都朝她那边儿靠拢是不是啊?看我还给你下厨辛辛苦苦地蒸雪丹酥酪吃!”

  “不不不,剪叶也朝清姿姐姐那边靠拢,两边都靠!”

  清姿愈发得了趣儿,盈盈笑道,“那你说是我好,还是薄姐姐好?”

  “自然是……”

  剪叶一语未终,我忽然发了疯似的大喝一声道,“够了!”

  满室一片静寂无声,所有人都朝我呆呆望去,我恍然松动了心弦,像一尊木雕似的静坐着,外面那一株雪色花盛绽着的西府海棠树幽然飘落一捧捧的花瓣,像一场悄然降临的大雪似的,落满一地。

  小房子抬首望了我一眼,这个所有人都尽皆欢喜花鼓姑姑重回雪芳阁的斗室里,所有人都对头顶密布的乌云恍然不知的时候,只有他最明白我的心思,焦虑、惊惶且看不到出路在哪里。

  本打算着依附姚淑妃的势力,在步步荆棘的偌大皇宫里寻觅一块立锥之地,可就是这样一棵雄健英伟的大树也轰然倒台。

  大树倒了,树杈间安谧的巢窠也随之倾倒了吧?

  自从我、清姿和剪叶时常往昭阳殿走动,秦贵妃就再没敢难为谁。

  她还是有几分忌惮姚淑妃娘娘的,毕竟……她亲手杀掉了淑妃腹中龙嗣。只可惜秦贵妃至死也猜不到谋害濉儒帝姬的竟也是姚淑妃。

  冤冤相报,旗鼓相当,数不尽的恩怨情仇血海深债,秦贵妃和姚淑妃两人就如同是纠缠不休的一对焦糖……然而最后一招棋还是秦贵妃赢了。

  以色事人者短,姚淑妃容颜尽毁,今后再无翻云覆雨之力了。

  从秦贵妃的神色之中探察得出,她对于清姿和剪叶这一对后起之秀已然隐忍到了极致。

  前日赐给剪叶一个描龙绣凤的精致食盒,上面绘着绿珠歌舞侑酒的典故,旁侧题一句古诗道是“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鸟自春。”剪叶一团欢喜地跑来递给我看,我心头略感不祥,只好勉强笑着打开食盒,一看竟空空如也,遂笑问道,“甚么好糕点又被你这小馋猫儿给独吞了?”剪叶道,“如果真有赏赐下来的好糕点,哪敢不留些给姐姐?不过这秦贵妃也真是古怪,竟送了我一个空食盒,想必是她底下人心粗忘掉装了。”

  食盒里空无一物,岂不是寓意无食可吃从此绝命?

  可望着剪叶一团欣喜雀跃的神色,我又不忍直言劝诫告知。

  毕竟这深宫之中,能像剪叶一般没心没肺的欢喜雀跃又有几人?她还小,我不忍心让她过早涉入这潭混沌污脏又深不见底的迷潭。况且还有姚淑妃苦苦支撑着,她蓄意要取秦碧水而代之,定然会舍命维护我们这些举足轻重的卒子。

  可如今……

  清姿被我吓住了,自我们相识至今,她从未见识过我盛怒的模样,此刻她手略微颤抖了一下,定神屏息道,“可是发生了甚么大事儿?瞧你,满头的汗珠子。”

  清姿递过来一张雪白的手帕子,边角处细细纹着一朵黄花儿,题诗是一行蝇头小楷,“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是我亲手纹绣的。

  我眼皮抬也不抬,更没有伸手去接。

  花鼓姑姑鉴貌辨色,瞻顾着迟疑道,“赞善说的体己话儿……可是与濉儒帝姬的死相关?”

  剪叶还是有几分小孩子脾性,她咯咯一笑道,“濉儒帝姬作古已久,姐姐认得她也不认得,怎么会白说甚么帝姬的死因?我看……姐姐看花鼓姑姑重回雪芳阁心里高兴,诚心耍戏咱们大家呢。”

  她又纵身朝我一撞,忽闪着一双宝石也似的璀璨眼睛,笑道,“姐姐你要是掌不住笑了,待会儿筵席上可要罚酒三杯以谢天下豪杰!”

  我木雕似的愣住不动,剪叶没瞧出其间端倪,还只一个劲儿地哄笑顽皮。她伸出手置于我胁下,作势要咯吱,清姿看我脸色不对头,刚要噤声阻拦。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但听得响亮的一声清脆,剪叶娇嫩的右颊已然留下一个鲜红的五指掌印!

  “赞善!”花鼓姑姑和小房子齐声疾呼,惶然惊惧之色,跃然脸上。

  青锦亦是一愣,她方喊出半句“小姐”,又缩回了话头儿。

  “你这是作甚么!”清姿一把抓住我高高举起的手掌,狠命摔了下来,“剪叶孩子小不懂事,你该悉心教诲才是,咱们三姊妹说好了有福齐享有难同当的,怎么半道一家子人反倒弄得像乌鸡眼似的!”

  剪叶捂着被我掌得青红的脸哭着夺门而出,清姿朝外望了一眼,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几眼,终是也跟着剪叶跑出去。

  我虚弱无力地瘫软了,整个身躯都好像是小时候街头巷尾叫卖着的糖人,人家捏成甚么样子就是甚么样子。

  我真的是没有力量了,难道我真要取代姚淑妃娘娘的位置来抵御秦碧水的攻袭么?还是……

  外面忽然一声高叫,“春嬷嬷到!”

  我陡然一愣,扑腾地站起身,惶然道,“是春嬷嬷来了么?”

  花鼓姑姑不知近些日秦贵妃蓄意拉拢我作内应的意思,惊讶道,“春嬷嬷竟然亲身来了,这是怎么事情?”

  话声未落,已有两个伶俐内监一溜烟展开房门,躬身答应着,“春嬷嬷您老人家慢些走,小心室内地面打滑溜。”

  我定睛一瞧,这两个内监正是我雪芳阁里负责廊前水汀洒扫的奴才,平日里一声不吭像个截掉嘴儿的闷葫芦,今天见了秦贵妃底下的红人嬷嬷却油嘴滑舌能说会道得紧。

  我坐在锦榻上巍然不动,只淡淡笑道,“春嬷嬷好,不知是甚么好风儿竟把您老人家吹到了我这破烂阁子里。”又吩咐青锦道,“青锦,你去亲手沏一壶好茶给嬷嬷送来,嬷嬷不比别人,休教那群不识趣儿的奴才沏坏了茶水呛着了嬷嬷。”

  春嬷嬷伸臂拦住青锦道,“何劳青锦小姐大动,随便遣个内监沏茶就是了,小姐玉手沏得好茶老身何以担当!”

  青锦灿然笑道,“嬷嬷说话儿真是折杀奴婢了,甚么小姐不小姐的,我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罢了。”说着慌忙起身离开,亲自沏茶去了。

  春嬷嬷双手一摆,朝我福了一福道,“青锦姑娘可真是用心,半句话儿也不敢糊涂,可见赞善您调教奴才的手段了。”

  我鉴貌辨色,暗地里怀疑春嬷嬷是试探我姚淑妃的内幕事情,于是不敢有半点松懈,推过去一只绣金描凤的锦垫子,轻拍了一拍,“春嬷嬷您老人家别光眼站着了,来坐。”

  那只锦垫子就置于我锦榻旁侧,是平日里清姿剪叶两人来访时的座位,典型的客座。

  春嬷嬷躬身摆手退让道,“折杀老身了,老身的脏身子怎敢靠近赞善的玉体!那不是僭越么!”

  僭越?

  一向狐假虎威嚣张跋扈的春嬷嬷也知道“僭越”这词儿怎么写?

  我微微笑着咽下怒火,“嬷嬷既然执意不肯,那也罢了。花鼓姑姑,快将那只绣着戏水鸳鸯的脚踏子拿过来给春嬷嬷将就吧。”

  春嬷嬷俯身道一声谢,屈膝半蹲在脚踏子上,极是守礼谦卑。

  我满脸笑意,“不知嬷嬷贵脚踏临,所谓何事?”

  “秦贵妃娘娘悬心,说赞善的雪芳阁偏僻,恐怕奴才婢女们有甚么照顾不周全的地方,特叫老身前来望望,一是壮赞善您调教奴才的胆量,二也是表一表赞善和我家娘娘的深情厚谊,也是叫旁人不敢小觑赞善的意思。”

  我淡淡笑了,“皇宫真不比家里,我年龄轻不懂事儿,往后许多地方还要贵妃娘娘提携指点。”

  青锦躬身端来一杯清茶,双手奉给春嬷嬷,低声笑道,“暹罗来的好清茶,嬷嬷慢用。”

  春嬷嬷抿一口清茶,热腾腾的烟雾直扑向她的一双浑浊的老眼珠子,“皇宫里就两桩事情最要紧,一是要讨得皇上的欢心才有出路,二就是这奴才要管得牢靠。赞善年青,不知道多少龌龊事情都是宫里头这起奴才惹出来的哩!”

  我淡淡道,“愿闻其详。”

  春嬷嬷悠然放下茶杯,“自古以来,这皇宫里头就净是些眼皮子轻浅的势力狗东西,主子得势也就罢了,主子要是不得势……哎呦,可真不是老身贫嘴贱舌惹人嫌烦,赞善您不知道原来的丽姬娘娘吧,好一个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自从她被皇上打进冷宫,从前底下的几个奴才婢女跑得那是比耗子还快哩,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丽姬往昔那些肮脏事儿都找出来了,还连累不少得势时候的好姊妹。气得丽姬仰倒,没几日就头风痛发作,活活疼死在凝眉宫里,啧啧啧,可真是凄惨!不过也是,若有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身混迹皇宫也有五十个春秋了,从没见过失势的妃嫔有甚么好下场。”

  我深知春嬷嬷用丽姬的典故来影射姚淑妃,于是装作不解其意的样子,也微微笑道,“可不是么,我蒲柳之姿,不得圣眷,可本本分分地呆在宫里头,顺从着秦贵妃娘娘的教诲,虽说不济,好歹也没出过甚么大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