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是的,小姐。万公公家里弱女服药生养之事,青锦自会悉心照看,不敢有半点闪失怠慢。青锦我被从前的事情吓破了胆,总斜楞着眼睛提防着万公公,还当他心里藏奸,谁知万公公他竟是如此仁义忠诚!”

  “人死不得复生,些微银两虽不能报答万公公大恩,好歹也叫我心里安生些。”我心尖儿颤巍巍地一阵痛楚,“谢燕璇和咱们雪芳阁结下的梁子,是永远都化解不开了。她欠我的,我一定会加倍奉还,万公公决不能白白地就死了!”

  花鼓姑姑眼睛微微迷蒙地望着我,声音冷淡犹如深海寒潭,“近些日子来,一事接着一事,没半点消停的时候,这宫里头的日子是愈发地不好过了!”

  “再如何不好过,总要咬紧了牙过下去,我便不信,这煌煌宫廷里就没有我薄寥汀的立锥之地!”

  自打进宫之后,风波接连着一起又是一起,我被不断地销蚀打磨,仿佛一枚卧躺在海岸的锋利石子,在海水肆虐狂暴的冲刷之下,原本坚硬的棱角逐渐磨平了,变得圆滑温柔,已然不是一枚石子了。

  可是万公公之死,仿佛一枚重磅炸弹,将原本的那个薄寥汀再一次震醒了。

  心潮兀自起伏澎湃,门首内监尖声禀告道,“春嬷嬷到!”

  花鼓姑姑和青锦、小房子慌忙掸掉身上的灰尘,直直地站成一溜,恭敬相迎。

  春嬷嬷被两位貌美宫娥搀扶着,颤巍巍地迈步进殿,举手投足间的派头,浑然是高门大户尊贵的老太君,哪里有半点奴才的模样!

  “赞善好!老身来瞧瞧你。”

  我亦是颔首一笑,“春嬷嬷好。”

  春嬷嬷见我清冷寡淡,并不像是被秦贵妃挟制逼迫的走投无路,反而像是秦氏有甚么把柄落在我手里,不禁微微有些起疑,遂淡淡笑道,“赞善屋里的薰香真是透着古怪,仿佛是甜的,又仿佛是辣的,一气地冲着鼻子嘴,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这屋子里的薰香是打薄府老家来的,里头掺了些椒草,有股怪异的辣味道也不足为怪。”

  “薄府老家?”

  春嬷嬷诡谲地笑了一笑,“老身本怕赞善悬心记挂着老家双亲,一直闭紧了嘴巴,不敢提赞善家中之事,怕赞善牵扯思乡之情。不过,赞善既然自己也说了,那老身就给赞善讲一段贵乡的有趣事件吧。”

  我端起绣纹着漆金花纹鸟兽的青瓷碗,细细抿了一口凉茶,“哦?鄙乡弱土之上,也曾发生了甚么有趣事情?这我倒没闻说过,还烦请嬷嬷给咱们讲一段呢。”

  “这事情老身也是道听途说的,算不得真,赞善权当听着取乐吧。据传这赞善家乡曾出了一位出了名的美人闺秀,十三岁上就被皇上选中进宫做了秀女。她原先也是本本分分的,每日晨钟暮鼓地埋头做着女工,等候着一日进宫承蒙圣上恩宠,可是天下总有些孽缘,叫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扎着手发愁没法子,老天爷倒在天上摆了戏台子酒宴,望着底下的人耍笑。这位美丽温顺才学横溢的大家闺秀,一日却忽地被个梨园戏子迷得团团转,家里严父的责令也不管了,兄弟姊妹们的前程也顾不上了,甚么家风,甚么清誉,通通抛去了爪哇国!心里想着念着的只有那个三教九流都入不上的梨园小白脸,竟然忘掉了自己已然是皇上选中的妃嫔,是有了归宿名分的了,这被男人栓紧了的闺女比高粱米辗碎熬成的糊糊还要黏人,说不准甚么时候就能捅出不才的大篓子,赞善你猜猜,这秀女能做出甚么砍脑袋的大事?”

  我宛然一笑,云淡风轻道,“能有甚么新鲜戏文,不过是莺莺恋上了张君瑞,私底下定了终生呗!古往今来,痴男怨女掉脑袋也要拼着爱一场的事儿还算少么,嬷嬷讲得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罢了。”

  春嬷嬷一愣,继而笑道,“赞善家风谨严,府里的清白闺女断然是做不出这一档子事儿的,可挡不住有些高宅大院,外面看着是富丽堂皇,可抵不住芯子里头坏得透底,黄花大闺女没脸没皮倒是其次,第一点是不要命,自己出去逃了风流快活,却把老子娘和兄弟姊妹的脑袋一气搁进铡刀架子上了,砍头这事儿,断断然不是闹着玩的。”

  春嬷嬷讥诮我姐姐是没脸没皮的下贱人等,我气得牙齿咯咯打颤,脸上却依旧是浓浓笑意,“被砍了头倒好,一刀下去,干净利落,不像甚么别的刑罚零零碎碎地受罪。”

  春嬷嬷听我将话题引到刑罚上面,反而正中她下怀,遂冷冷阴笑道,“可不是么,当年先皇处置了一位和侍卫私通往来的秀女,那可是将她双手绑缚于树干之上,命七八个侍卫剥光衣裳,拿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剐死了,她那时身上有三个月的孕,侍卫们刚剐了一半,腿上白森森的骨头将将露出来,那秀女的胎儿就落了,啧啧啧,血肉模糊的一团子不知甚么鬼东西,老身如今一把年纪了,甚么难没经历过,可是一想起那个不识趣儿惨死的秀女,心里头还是瘆得慌。”

  我轻轻放下手里端着的青花瓷碗,“被一刀一刀剐死的滋味固然不好尝,可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受折磨死掉的冤魂,恐怕也不安生吧?”

  春嬷嬷脸色忽变,腾然立起身道,“赞善年青,宫里头的惊风骇浪还没见识过,一叠子的琐碎规矩也都不得一一知晓,这一点秦贵妃娘娘固然是不敢挑剔甚么的……不过,要是宫里头最起码的几件事情,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词儿提得,甚么词儿提不得,甚么词儿就算是嗓子里长疮,直流脓水也不得再说一丁点,这些事情赞善心里最基本也得哑巴吃饺子——心里有个数。”

  我看春嬷嬷脸色骤变,青白严肃,不禁有一股恶作剧得逞般的欢喜雀跃,遂亦是淡淡一笑,“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春嬷嬷哪里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我纵然年纪轻,不懂事,但宫里头该守的规矩也是万万不敢破的,那些话说了能刺痛秦贵妃娘娘的心,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可惜了濉儒帝姬才刚满六岁就猝然薨逝……我家乡有这么个规矩,越是俊秀聪慧的小娃子,就越不得起甚么悦耳名号,反而要叫甚么阿猫阿狗的,方便养活,也不得穿锦缎绫罗,吃山珍海味,就是害怕孩子生养得太出挑了,被老天爷收了去。”

  春嬷嬷眼底有几分默然,亦是有几分酸楚,“只是可惜了濉儒帝姬,那么俊俏伶俐的小丫头,眉眼神情,举手投足都像极了秦贵妃娘娘,谁料得到!好端端的一个小孩子,竟然变成波斯帝国的狗腿子黄毛报复咱们大铭朝的工具!可怜濉儒帝姬啊,也可怜了秦贵妃娘娘!”

  春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原本盛气凌人的笑容也慢慢褪去了,我心里忽然有了几分不忍,告诉一位痛失爱女的母亲她女儿真正死因,本是为人分内之事,可在我这里,可在这座浩荡恢宏的宫殿里面,分内之事竟然也变成了保命的筹码。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春嬷嬷您适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我也献丑给春嬷嬷将一个故事吧。”

  春嬷嬷满腹狐疑地盯紧我意味深长的眼神,竭力使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赞善您要是肯讲一段故事,必然是极好极妙的,老身可谓是有耳福了。”

  我微微一笑,“倒不是甚么惊天动地的大故事,只是满篇都透着蹊跷古怪,我生性愚钝,想破了脑袋瓜子也想不明白,春嬷嬷您博闻强识,见过的世面又是极多的,说不准能猜得透其间奥妙玄机。”

  春嬷嬷一双老狐狸也似的眼睛提溜提溜地瞅着我,“赞善但说不妨,老身洗耳恭听就是了。”

  我兀自给自己斟了一碗凉茶,端起青花瓷碗,一饮而尽,方缓缓道,“从其有一户高宅大院,老爷娶了八房姨太太,其间最宠爱二姨太和三姨太,两人都妄图得到老爷的专房宠恋,于是乎她们俩就不分昼夜地斗个不停。一日三姨太兴高采烈地方觉自己怀了老爷的骨血,由是意气风发,这让膝下无子的二姨太嫉恨深深。隔了不多久,二姨太发觉自己也有了喜,这本是一件阖家欢喜的大好事,可是二姨太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自己腹中骨血晚了一个月,而且镇里著名的郎中把脉说,二姨太腹内骨肉差不离是个丫头,可是三姨太肚子尖尖,怀孕时候又爱酸这一口,众人便都纷纷言道说三姨太怀了个儿子。”

  春嬷嬷开始还阴沉不语,后来脸色愈发青白难堪,遂忽然打断我的话头道,“适才赞善还批判老身的故事是老生常谈,如今赞善讲得,不也是戏文里头寻常见的么!自古以来妻妾成群的大家族,一贯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也值得赞善白费了唾沫口舌来讲!”

  我淡淡一笑,“我讲的可是和戏文大相径庭,有云泥之别。戏文里唱的无过是三姨太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禀告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当机立断,杀掉了蛇蝎心肠的二姨太,然后三姨太又扶了正,名正言顺地做起夫人。我今天要讲的,却是时隔六年之久,这三姨太不动声色地杀掉了二姨太当日诞下的孩儿,给自己未曾出生的孩儿报了血海深仇的事情。”

  春嬷嬷听得愣住了,半晌方直着眼珠子问道,“赞善,您的意思究竟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