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十八章 朝云聚散真无那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御马大会定期本在开春四月,可是碍着姚淑妃娘娘新丧,掌管六宫的副后秦贵妃也一病不起,皇上思前想后,便将御马大会推延至六月初夏之际。清姿和我常凑在一处窃笑着,指指点点马厩中的良驹,谈笑风生,仿佛还是未出阁的好模样。青锦和花鼓姑姑备了新烫的烧酒,热腾腾的烤鸭烧鸡一类野味,我们累了便席地而坐,用手撕扯着烧鸡吃,皇上近日流连梨园戏馆,鲜与妃嫔往来,我意下觉得尚可,清姿却乐得十二分的自在。

  一****和清姿两人兀自游走马厩之间,手摸着骐骥背上斜愣愣的鬃毛,不远处狂风骇浪一般卷来匹枣红色大马,遥遥望去,浑然燃烧着的红炭,直直地冲着我们奔来。

  小房子眼见不妙,大呼一声,“赞善当心!”便双手一推,将我和清姿两人远远推开,自己却站到马道之上。

  我心底大骇,再要扑将上去,可是眼前黄烟四卷,腾然一团迷雾,清姿紧紧拽住我的衣袖道,“万万不可,危险啊!”

  我不理睬,还要冲上前去,旁侧的青锦高呼着“小姐”,噗通一声跪倒,死命拽住我的裤脚,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抬眼一望,却见得小房子在滚滚黄烟之中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耳畔马嘶惨痛,直裂云天,我心间仿佛揪心抓胆一般,但见得铮铮烈马,仿佛一块燃烧着的火炭,直直地冲着小房子撞过去,就差一步之遥,那烈马却忽然双腿一曲,腾然凌空,嗖的一声从小房子头顶掠过!

  我们如蒙大赦,一颗悬着的心脏终于跌落胸膛,都发疯般的扑向小房子。

  小房子跌坐在地,右手捂着胸口道,“吓死奴才了,真是吓死奴才了!”

  我气道,“你何必如此痴傻,如果真被那匹烈马撞到了,你这条小命就不保了你不知道么!”

  小房子面色惨白,犹如金纸,徐徐道,“奴才死了活了有甚么打紧?赞善您平安就好了。”

  青锦眼泪涟涟,“傻小房子,呆小房子,平日里猴精的一个鬼儿,到了紧要关头,倒果真有两分骨气!赞善没白疼你。”

  小房子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替青锦抹了抹眼泪,微笑道,“青锦姑奶奶,您不哭的时候还算是秀丽,一哭的时候嘴咧得老大,活像只癞蛤蟆,可嫁不出去了!”

  青锦啐了一声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蹬鼻子就上脸!”

  我朝不远处那匹枣红色烈马望去,只见马背上端然坐着一位少年人物,双腿斜跨,意态潇洒,便气不打一处来,高喝道,“适才究竟是谁人要谋害我?”

  少年人缓缓从马背上跳下,朝我笑道,“哪里谈得上是谋害,不过是耍戏罢了,马戏团里的猴儿也值得谋害么!”

  一点梨花白,青黛乌碧的发鬓,凤眼含春,嘴角流笑,他淡淡地站在遥远,就仿佛是苍穹尽头深暗幽邃处,悄然地开绽了一树的白梨花。

  美丽犹胜女子三分,不是四皇子鹤轩还能是哪个?

  他微微探身,将两合花瓣似的嘴唇凑到我的耳畔,悄声道,“怎么了,把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你莫非不识得本皇爷了吗?”

  我斜眼睥睨,冷冷道,“你就算是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鹤轩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雪白折扇,哗的一声打开,在我跟前扇了一股风,笑道,“本皇爷就算化成了灰,也是世间绝顶英俊风流的灰!”

  说罢,折扇一收,将碧玉的扇柄朝我脑袋上一拍,“本皇爷说得对不对啊?”

  我默不作声,只用能杀人的眼光瞪着鹤轩。

  青锦鉴貌辨色,略微识得我和鹤轩之间的关窍,而清姿却浑然不解,唯有秉承着宫廷秀女的一贯做派,垂首施礼一二,而鹤轩也依例回礼不提。

  鹤轩笑道,“原来王添香也欢喜观马。”

  清姿微微笑道,“不过是和姊妹出来游玩散心罢了,我对马匹赏鉴是一无所知的。”

  鹤轩微微一笑,拿眼睛溜着我说,“看马简单得很,和看人是一个道理。有些马匹虽然形貌威严,遥遥站着凛然生威,可是一遇见大事,就像三岁娃子般的吓楞了,直尿裤子,这**可是万万选不得的。”鹤轩说着又凑近几步,紧挨我身侧,意味深长地笑道,“就像有些人虽然生得一身书卷气,温文儒雅,外面看来仿佛是一位淑女,可是人后却是属狗的,会咬人呢!”

  我抬首狠狠瞪了鹤轩一眼,清姿站在不远处摇着羽扇,定眼凝视我们两人,仿佛明白了其间关窍。

  我心绪一转,既然鹤轩首发出言不逊,我何不借此良机,好好戏弄他一番?

  遂粲然一笑道,“四皇子这一篇观马识人的文辞,果然是精妙无俦,入木三分啊。”

  “薄赞善过奖了。”

  “色威胆弱的马匹固然是选不得的,可不知四皇子是否晓得,还有一**也是万万入不得入上流之境的。”

  鹤轩痞里痞气地笑了,嘴角一抹嘲谑,美丽的眉眼溢满了玩世不恭,“不知赞善所指,愿闻其详。”

  我抚弄着衣角的飘带,微笑道,“有这么一种公马,俊秀风流,四蹄雪白,意态潇游,凛凛威风,遥看仿佛从画卷里走出来似的,可是真倒了要紧关头,纵然被人用大青石狠狠敲着脑袋,也只哀嘶一声,埋首不出。”

  鹤轩脸色一变,仿佛要勃然大怒,却又噗哧一笑,在我耳畔细声说道,“你还真有几分意思,和本皇爷平时结识的庸脂俗粉大有不同,有趣,有趣。”

  我凌然一笑,遂也悄声道,“彼此,彼此,四皇子和我平时结识的翩翩君子也大相径庭。”

  鹤轩闻言哈哈大笑一阵,说道,“好泼辣倔强的性子,本皇爷喜欢,你如果不是我父皇的女人,我说不准就纳你为侧妃了。”说罢,翻身跃上马背,右手轻抬,凌空就是极猛劲的一鞭子,哗的一声,烈马纵身奔腾,仿佛一团火焰似的奔去。

  清姿缓缓道,“好俊秀的身手!”

  青锦望着鹤轩渐行渐远的身姿,娇笑道,“咱们大铭朝还真真是阳盛阴衰,您瞧宫里的几位帝姬公主,一个个都病恹恹软耷耷的,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饭菜嚼烂了喂嘴里还害怕吃噎着了。再瞅瞅这几位皇子,要文能文,要武能武,生得又俊秀端严,纵使数遍了盛汉富唐,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几个呢!”

  清姿推搡了青锦一把,溜眼笑道,“丫鬟大了,也思慕着俊秀的皇子了!几位皇子里面你最欢喜哪一个,告诉我,我撺掇着你们家赞善,把你送给他当丫鬟。”

  青锦脸色一红,佯装盛怒道,“王添香,您说甚么呢!青锦一生一世都只跟着我们家小姐,是决计不敢嫁人的!”

  清姿抿唇一笑,“青锦,你这句话我可记着了,到时候你要是反悔,嫁给个风流潇洒的好男子,我便不依!”

  青锦羞红脸蛋,转头不理。清姿又转而蛾眉颦蹙,淡淡道,“说到阳盛阴衰,咱们皇族世家,皇嗣太出息了也不是甚么好事,等到了皇帝年迈力衰的时候,无计主持大局,到了那个时候,每个人的眼睛珠子都紧紧盯着金銮殿上的那张龙椅,你不让我,我也不让着你,骨肉相残,那就有得争了!”

  我微微一笑,“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姐姐何必作杞人之忧?”

  青锦此刻脸颊羞红之色褪去,一双波光明媚的俊眼瞅着清姿笑道,“可不是么,宫里的老嬷嬷说,皇上血气方刚,可正是雨露丰泽的好日子哩,现在已经有了八个皇子,嘿嘿,王添香是不是要给咱们添第九个啊?”

  清姿恨道,“小蹄子贫嘴贱舌的,倒要仔细你的一身细皮嫩肉!你家赞善舍不得打你,我可是舍得的!”

  我笑劝道,“青锦话糙理不糙,秦贵妃病了这许多日子,一直是姐姐侍寝的……这么久了,就没有甚么消息?”

  清姿叹口气,纤手摸着自己的小腹,淡淡道,“我也算是命里没福的了,白白承蒙了皇上这么多雨露,却半点消息都没有。”

  我默然无语,唯有笑着安慰道,“好事多磨吧,姐姐腹中骨血必定是钟灵毓秀之辈,要养精蓄锐,厚积薄发,不到天时地利人和的绝妙时辰,是断然不敢轻易露面的。”

  清姿微微笑了,纤手摩挲着平整的小腹,淡然道,“宫里头已然有了八位皇子,多一位皇子不算多,少一位也算不得少,我将来是诞下皇子还是帝姬,又有甚么分别?只不过,我就是想有个孩子。你瞧瞧秦贵妃,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整日迤逦病榻之上,好歹还有一位八皇子耍乐解闷,就算是死,也舍不得放不下的,心里总是有个记挂。不像我们,孑然一身的,活着便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封赏个二品昭仪,找几个内监宫婢装模像样地哭上一场,往桑梓故里传个口谕,好让家人知晓,然后就完了,世上就没人记得你了,没人记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