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十八章 朝云聚散真无那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我听得清姿一句又一句,言辞凄惶孱弱,悲凉催骨,不禁轻轻劝慰道,“眼前正是你的好日子呢,干甚么总想着凄清之事?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能笑着过日子,就别总哭丧着脸。”

  清姿转而一笑,淡淡道,“阳春五月了,展眼就是暮春之际,我心里有些伤感。”

  青锦忽然道,“你们听,歌坊里传出了甚么声音?”

  清姿展眼笑道,“皇上新近召了几个优伶进宫,整天在舒芳阁里咿咿呀呀地唱戏,吵嚷得人家脑袋瓜子疼,这时候他们又唱开了!”

  青锦摇了摇头,拽着我的衣袖道,“小姐您仔细听这只曲儿。”

  我侧耳一听,莞尔笑道,“不过是几个梨园子弟在吊嗓子罢了,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

  青锦急道,“是戏子在吊嗓子,可是小姐您仔细听这调子,这唱腔,好生耳熟。”

  我遂又仔细听了一回,只听得有人哀哀唱到,

  湘江碧水吊风月,美人棹舟翩跹来,莲子青碧如我心,映日红荷,谁醉花阴?

  那人唱腔温婉,清隽不俗,嗓音极是熟悉,我听得发了一会子楞,蓦然转身,紧紧盯着青锦的脸,喃喃道,“像不像……像不像是木槿白哥哥?”

  青锦波浪鼓般的重重点头,说道,“小姐,和木公子的唱腔一模一样,咱们真是中了邪了!”

  我闻言一愣,发了疯般朝舒芳阁奔去,清姿在身后急得大叫道,“这蹄子疯魔了!”

  一路奔下山坳,直闯进舒芳阁的一围栏蔓藤,奇花异草,灼灼盛绽。

  守门的两个内监伸臂将我拦住,喝道,“你是哪个宫婢,没眼色的,冒冒失失地就往舒芳阁里跑!”

  我一把推开内监,高叫道,“你们让开,我要进去!”

  其间一个面皮白净的老内监,仔细瞧了瞧我,劝慰道,“这位姑娘,看您的穿戴的衣裳首饰,该是个女官吧?别怨我刘公公没提点过你,削尖了脑袋往皇上怀里钻的女人,宫里头多得是,凭您的相貌身量,皇上他也就是图一时新鲜,宠幸过了,就没有味儿了。您也别寻死觅活的,日日缠着皇上,他要是急眼了,哪里还管甚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呐,说处死就处死。我劝您呐,还是别找甚么皇上了,赶紧回去吧。”

  我惶然道,“我不找甚么皇上,您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说着,就拼死挣扎着朝舒芳阁围栏里走,白脸内监皱眉道,“哎哎哎,你怎么还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说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秦贵妃娘娘要是想进去,还得先请下皇上的谕旨呢,你又算哪根葱哪头蒜,也敢在舒芳阁撒野卖泼!”

  说罢,朝立在旁侧的一溜铠甲侍卫招招手,喊道,“把这个疯女人驾出去,别让她惊了皇上的圣驾!”

  两个高大威猛的侍卫走上前来,就要将我架走,但听得背后一个清越悦耳的声音,喝道,“慢着!”

  我扭头一看,清姿双眸剪水,裙带翩跹,亭亭玉立地站在三步开外之处。

  白脸内监慌忙跪倒,施礼不迭道,“王添香您吉祥,福寿安康。”

  旁侧那个年稚懵懂的小内监不解事,兀自傻站着不肯跪,白脸内监一把将他拽倒,右手敲着他的脑袋壳儿,悄声喝道,“傻孩子别站着了,快给王添香行礼!”

  小内监这才悟了,叩首有声道,“王添香您吉祥,福寿安康。”

  清姿盈盈笑道,“刘公公好大威风,七品的赞善您说架走就架走,就不怕坏了宫里的规矩?”

  白脸内监闻言一惊,转头瞧了瞧我,讶异道,“您……您便是薄赞善?”

  清姿冷冷道,“刘公公好像还少了一套礼数吧?”

  刘公公咚咚地叩首道,“奴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眼前之人竟然是赞善您,行止鲁莽,冲撞了赞善,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旁侧的小内监也跟着叩首不迭,掷地有声。

  我不理两人,只喃喃道,“我要进去看一看。”

  谁料刘公公蓦然伸臂,将我死死拦住,急道,“赞善,皇上下了旨意,任谁也不准放进舒芳阁里,您要是怜惜奴才脖子上这颗脑袋,就别进去了!”

  我一把将刘公公推得老远,猛力震开木门,抬脚就要进去,不料后襟却被清姿紧紧拽住,低声喝道,“你这蹄子是不是疯魔了,皇上说了不准进,你进去不是白白找死么!”

  我拼命摇首道,“不,我要进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清姿恨恨道,“是他又如何,不是他又如何!你已然进宫当了赞善,生死都是皇上的女人了,就算还惦记着谁,也该忘得一干二净了!还看甚么呢!”

  我忽然心头一冷,凄清垂泪道,“莲子青碧如我心,映日红荷,谁醉花阴?分明是他,一定是他,我要进去看一看,你别拦着我,我要进去看一看,就看一眼,就一眼!”

  清姿双手狠命地钳住我,呼唤青锦道,“拉着你家小姐,她是被鬼怪妖精下了符咒了,甚么不要命的事儿都敢做!”

  青锦奔上前来,双臂环住我的细腰,呼喊道,“小姐,您就死了这一条心吧!”

  我哭着喃喃道,“是槿白哥哥,一定是槿白哥哥,我记得他的声音,不会错的。”

  清姿慌忙喝止道,“小蹄子嘴里胡说甚么哩!这深宅大院的,就该你嘴里长疮!”一壁说着,一壁溜眼朝刘公公和身侧小内监望去,他们两人听得怔怔。

  清姿凝眉轻叹,从皓腕上撸下一串赤色龙玉珠,硬塞进刘公公怀里,盈盈笑道,“这都暮春了,刘公公也该做一件绸缎料子了,公公您喜红色,就做一件红绫罗衣裳吧,保准穿着又亮堂又展样。”

  刘公公眯着眼睛朝我望了一望,把赤色龙玉珠悄悄塞进袖套里,意味深长道,“哎呦喂,王添香您也太客气了,老都老了,还穿甚么红绫罗的衣裳!我如今耳朵也聋了,眼珠子也像痰盂尿罐子似的,明摆着的不好使了,甚么事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清,就算摸索着知晓了一星半点,转身的功夫就忘了,一忘就忘到了爪哇国,这般没用的废材还要甚么红衣裳穿,直截埋进黄土地里算了!”

  清姿微微笑道,“聋了哑了,自然有聋了哑了的好处,总比那群耳聪目明却脑袋瓜子糊涂的奴才强百倍。刘公公虽然是又聋又哑,但是心底里清透得跟水晶玻璃似的,一望而知就是长寿富贵的吉祥人。不像有些奴才,贫嘴贱舌得惹人厌烦,也不思量思量,自己脖颈上的东西还能长几时!”

  刘公公笑道,“王添香您谬赞了,奴才一定谨记着您的教诲。”

  清姿淡淡一笑,便不再答言,转身拽着我的手道,“行了,你也闹够了,赶紧回雪芳阁吧!”

  我面色惨白阴沉,默然不语。

  清姿道,“走吧,差点捅了大篓子,看我回去不得好好说道你!”又朝着青锦招手,“小蹄子愣着作甚么,还不仔细搀着你家赞善。”

  青锦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搀着我的手臂,悄声道,“小姐,您就别想了,咱们这都进宫满一年了,死心吧。”

  我抬首朝青锦的眼睛望去,泪水涟涟道,“是他,真的是他,你也听见了,和他的声音一模一样不是么?”

  青锦叹口气道,“就如王添香所言,是能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您和木槿白公子这辈子是有缘无分,就是那长工看财主吃饭,干瞪眼睛吃不着。依我说,小姐您就算了吧。”

  我浅浅一笑,轻声道,“他引狼入室,帮扯着拐走姐姐,把咱们薄家害得那么惨,我就不喜欢他了,我只是……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当面把他骂得个狗血淋头,自惭形愧!”

  青锦凝眉道,“这世上的仇雠,能放下的,就万万别憋在心窝子里头,顶好的是让它随风化了,此生此世都不要记得才好。”

  一路说着,我们三人已然遥遥走至雪芳阁门首,花鼓姑姑笑脸相迎道,“赞善您回来了。”

  我朝四壁望了一望,问道,“小房子呢?”

  花鼓姑姑双手端着盛满瓜果酥糖的钵子,微笑道,“小房子今朝挡路停马,救了赞善,成了大英雄,如今正在庭院里跟几个小内监吹嘘着。您瞧这些嚼谷,正要送给咱们的英雄好汉润润喉咙,大说特说呢。”

  青锦朝地上呸了一口,笑道,“小房子那厮,就是狗肚子里存不了二两香油,芝麻大点的事都吹得跟西瓜似的。就听他那口气,上辈子准是个吹糖人伤了胃气,一命呜呼死了的,这辈子阴魂不散,转世投胎继续吹嘘。”

  清姿噗哧一笑道,“听听你们雪芳阁的丫鬟,嘴巴脆生得跟刀子似的,一句一个痛快。真要依照这转世轮回之说,你这般厉害的好声口,上辈子定然是个说书的先生了。”

  青锦笑道,“我嘴巴再厉害,也不及我们家小姐厉害。小姐真要跟人谈论起道理来,那是多少满腹经纶的男子汉也比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