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二十章 懒起画峨眉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宫婢纷扰,云雾缭绕,斗室熙熙攘攘地乱作一团。

  花鼓姑姑拿眼睛望向我,“眼下该怎么办,都靠赞善定夺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望向满室瑟缩的宫婢们,她们的眼睛溜圆锃亮,一双双都仿佛是受惊的铃鹿小兽,把身家性命交付给我这个蹩脚的猎户手里。

  我指着站在墙角里一个面相忠厚的宫婢道,“你出去盛一碗热水,多搁些糖,拿回来喂给添香喝。”

  又转首对青锦道,“你这就跑一趟御书房,说是添香的旧症忽然发了,御医诊断说是传染,生人不得进面,皇上龙体关乎大铭朝国运,今夜暂且不得来了。”

  青锦颔首道,“哎,青锦知道了。”便一溜烟地消逝在潇湘宫门首,转瞬不见。

  我朝内室四角望了一望,方把目光落到了素枫身上,“说吧,谁派你来的?”

  素枫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咬定了说道,“没人派我来。”

  我冷冷一笑,“咱们也不要甚么刑具了,小房子,你拿舀子舀点温泉水,半滴不剩地灌进这奴才嘴里,我倒要瞧瞧,是他的嘴硬,还是他的脾胃硬,到时候五脏六腑都一气烧烂了才好的。”

  小房子应了一声,顺手提溜起一个翡翠镶金边的舀子,盛了半舀子的水,嘻嘻笑道,“哎呦喂,这位爷,您骨头还挺硬的呐,赞善的话都敢不答,尝尝这销魂蚀骨神仙大力水的滋味吧!”

  说罢,提起素枫的后襟,哗的一声,从他后颈领子里直灌了进去,素枫杀猪般的惨唤,痛得嗷嗷直叫,“罢!罢!说也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与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像个人,还不及我一气张嘴招了呢!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小房子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踢在素枫裤裆里,“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王八羔子的兔儿爷,你要是敢说错半个字,看你下面的老弟还能不能陪你到天亮!”

  素枫哭道,“小的,小的一时瞎了眼,油脂膏子涂了心窍,做出这等没天良的混帐事,真是该死,该死!”左右开弓,将自己粉嫩白净的双颊扇得皮开肉绽,紫涨红肿。

  小房子又是一脚,“要你叨磕这些没用的,赶紧捡要紧的说!是谁派你来的!”

  素枫道,“这我真真不知道啊!”

  小房子一急,从温泉池里舀了满满一舀子的水,从素枫头顶痛彻地灌了下去,痛得素枫大哭大闹道,“小的真不知道,从始至终,她都没讲过半句话,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一个老嬷嬷安排的,小的真不知道她是谁啊!”

  我微微一愣,“你没听见过她的声音?”

  素枫哭得脸上像画了花,“小的不敢说假话,可天地良心啊,小的真没听着她说话。每次把小的找来,她就坐在一张屏障后头,一声不吭,安排要做的事情,都由一个黑纱蒙面的老嬷嬷指点,她半个字也不说。”

  我的眉头渐渐颦蹙,“如此说来,你也没见着她的模样了?”

  素枫哭丧着脸,“隔了一层纱帐,小的甚么模样都看不清晰。”

  小房子踹了素枫一脚,“下做奴才,怎么说着话就直起腰来了!我问你,既然用黑纱蒙了面,你怎么知道她是老嬷嬷的?”

  素枫双手捂着被踹痛得腰杆,“小的……小的听见,有人管她叫妈妈,而且还不是一人两人,众多女子男儿都直口称呼她叫妈妈。”

  妈妈?

  我心里凛凛然蹿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触,“妈妈”两字说得暧昧不清,仿佛从哪里闻说过似的,脑海里的那个煌煌大殿雕龙游凤,金碧辉煌。

  我心头一震,是玉容楼!

  “你……你可曾记得那间屋子的装潢摆设?”

  素枫搔了搔脑袋,迟疑地回忆道,“小的记的是一间灯火通明的闺阁,四角都点着红白烛火,莹莹闪耀的……眼前有一面极秀雅精致的屏障,后面坐着一个人,影影绰绰地一抹青色,再就没有别的了,小的绝不敢瞎说半个字!”

  我的心揪得愈发紧了,仿佛悬着一颗千斤巨石一般,任凭谁一个不慎打个哈欠,都会把那根悬着巨石的细绳吹断,“那你记不记得……雅间里大理石地上摆着七八盆兰草?”

  素枫仔细想了一想,嗫嚅道,“是不是兰草?这个小的不敢混说,只是确实有七八盆花草,都开着雪白雪白的小花骨朵,香喷喷的,直扑鼻子,只是小的才疏学浅,不识得花种,说不准究竟是不是兰草。”

  我脸色微微有些惨白,花鼓姑姑端来一碗热茶,急道,“赞善您是怎么了,脸色苍白,可是又有甚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对劲儿,而是愈发地有意思了。”

  此刻,适才被我钦点的面相忠厚的宫婢双手端着茶碗遥遥走来,敛首低眉,蹲身扶起昏迷不醒的清姿,喂了一口水,半晌,清姿方缓缓睁开眼睛,呻吟一声,宫婢喜道,“添香,您可算是醒了!”

  清姿两行热泪滚落,打湿衣襟,哀声长叹道,“玷辱微贱之躯,怎容苟存于世,我活着还不及死了干脆!”

  “姐姐,快休如此说!这件事密不透风,绝不敢泄露出半个字来,顶不过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清姿面色憔悴,犹如金纸,惨白的嘴唇翕动着,喃喃说道,“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满屋子的人谁当不了内鬼!左不过是个死,与其坐等着皇上下诏赐死,还是我自己来的体面!”

  说罢,从发髻抽出一把尖锐的簪子,逼向胸口,就要凌然刺去,亏得我死命拦住了。

  清姿哭道,“秦贵妃,秦贵妃她害得我好惨!我就算被皇上赐死,也饶不得她,化作厉鬼孤魂,也要一夜三遍地往她寝宫大殿里绕三圈!”

  “姐姐大谬,此事实非秦贵妃所为。而是情势曲折蜿蜒,其间自有关窍。”

  “不是秦碧水又能是哪个?莫非是谢燕璇那蹄子?”

  我摇了摇头,趁势悄悄夺走清姿手里的簪子,递给身畔的宫婢,“姐姐可曾记得上回和我说的,皇上流连忘返于秦楼楚馆,通宵达旦,眷顾不肯回朝。”

  清姿于惊惶愧怍中微微一愣,迟疑道,“我记得曾说过,是一个名唤白儿的妓……青楼女子,与皇上两厢****,如胶似漆,你这时提起作甚么?”

  “妹妹疑心,眼前这个孽障便是白儿遣来的。”

  “白儿派来的?她,她一介青楼女子,远在民间,和我深宫高墙之内的六品添香又有何过节,要如此狠心加害,不留退路?”

  我凝眉道,“她既然胆敢陷害姐姐,想必是羽翼已丰,不甘愿做池中之物了。”

  清姿泪水涟涟地望向我,“妹妹的意思是……秦楼楚馆的下贱娼妓要进宫为妃?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宫里遴选富贵人家的女儿,但凡有庶出的血缘,便怆然落榜。而她……她不过是一介倡条冶叶,难道还还妄想着要进宫和咱们分一杯羹不成!”

  清姿声嘶力竭,情状近乎风魔,蓬乱着两鬓乌青秀发,面色惨白,愈发流露憔悴之相,我心下不忍,唤道,“花鼓姑姑,你暂且扶了姐姐进屋休养,待我拷问素枫。”

  花鼓姑姑扶着清姿道,“添香进屋躺着歇一歇吧!”

  我转身对素枫道,“你既然是民间之人,又怎会无缘无故地闯进宫里,其间起承转合都要一五一十地说清明,说错一个字,就喝下一舀子的温泉水,咱们到拭目以待,你的肠胃有多刚硬。”

  素枫叩首有声道,“小的不敢撒谎。小的本是湘江谢城人,天生一副好嗓子,相貌又秀丽,串场子的戏园子师傅都说我是唱戏的材料,要我跟了他学唱,可爹娘就我一个儿子,还指靠着养老送终哩,说甚么也不情愿,这事就暂且搁置了。七岁那年桑梓之地闹了蝗灾,寸草不生,饿殍遍地,家里的人除却小的都死光了,这才不得已背井离乡来了皇城……”

  “捡要紧的话说,任凭你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可要到天亮呢!”

  “哎,娘娘您别着急啊,不是要起承转合都一一说清么。我一来皇城就进了戏班子,跟着师傅学唱,寒来暑往,晨昏定省,再一掰手指头就是整整十二个年头,还没熬成个角儿呢,我心里火急火燎,一气之下就独自跑了出去,在城郊寺庙一带给香客们倒卖玩意儿,倒也赚了几个铜板。有一日,庙里忽然来了一位美貌姑姑,瞧见我就眼珠子不转了,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和颜悦色的,我瞅着她不似奸恶之徒,倒也陡生亲近之意。那位姑姑和我寒暄几句,便低声告诉说,她手里捏着一桩只赚不赔的绝妙买卖,问我有无兴致。小的心里掂量着,既然是有赚不赔,那何不撒开了膀子做一把?这可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