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二十三章 独上高楼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我神魂不清,状如风魔,一旁的小房子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直跺脚,一个劲儿道,“赞善,您这是怎么了?甚么槿白槿黑的,您是叫甚么妖魔鬼怪附了身啦!”

  青锦喃喃道,“不是妖魔,却是小姐您的心魔在作怪。小姐,你便死了这条心吧,白儿是一介青楼的头牌象姑,攀花折柳,枇杷门巷,比梨园子弟还要下贱三分,又怎能是人家木槿白木公子!眼下,他正好端端呆在湘水呢,说不准连亲都结了,又怎么会来了咱们皇都京城,做了那般下贱营生!”

  我摇了摇头,“不,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我知道木槿白哥哥的,他失去的东西,就一定要讨要回来!他是来皇城找我的,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圈套!”

  青锦双手环着我的臂膀,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哽咽道,“小姐,青锦知道,您和木槿白公子是少年眷侣,****深长,你舍不得木公子也是有的,可是……可是咱们都已然进了宫了,生死都是皇上的人了,木槿白公子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抢不回皇上的女人啊!”

  我哭道,“我不要木槿白抢回我,他纵然要抢走我,我也决计不和他回去的,我和他的****已经断了,断了,回不来了……但我就是要再见他一面,我要当着他的面问一问,当初与我海誓山盟琴瑟和鸣究竟是不是真!如果****若然,那他又置我薄家于何地,为何帮衬着外人拐骗阿姐……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至此,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像一只金笼里的小雀……我要问一问他,我一定要问一问他!”

  青锦搂着我哭道,“小姐,木公子对不起您,对不起咱们薄家确实不假……可是他远在湘水一带,踞皇城京都有千里之遥,您能到哪里去问啊……听青锦的话,咱们这就回雪芳阁,安安稳稳睡一觉,一觉醒来,甚么木公子树公子的咱们都忘了,好不好啊?”

  “不,他肯定在舒芳阁的,我要去找他!要去找他!”

  “小姐,你就消停消停吧,别胡思乱想了!”

  “不不不,槿白哥哥一定在舒芳阁的,我去找他,你们都不准拦着!”我一把推开青锦,力道极是猛烈,青锦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房子慌忙去扶,就在这一搀一扶之间,我已然脚下抹油,顺着朝舒芳阁的一条羊肠小径,遥遥跑得远了,唯听得青锦高声呼喊道,“小姐,您等等我啊!小姐!”

  声音愈来愈远,逐渐消逝于碧蓝澄净的苍穹深处……

  我疯疯癫癫地奔跑着,脑海里无限回放着当初莺莺燕燕的旖旎风景……槿白哥哥临风玉立于一棵雪白的梨花树下,神闲气定,唇边吹着一只碧绿萧管,而我却盘膝而坐,眼前一扇斑驳的棋盘,捏着一颗黑棋子,稚气问道,“槿白哥哥,究竟这一颗黑子摆在哪里,我才能赢了姐姐啊?”他粲然一笑,横起萧管,轻轻将黑棋子推到前一个格子里去,“摆在这里,不就是老虎吃羊了么?”我仰脸笑道,“槿白哥哥,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我怎么就没听过呢?”他轻轻蹲身,凑到我身畔道,“这一支曲子啊,就叫做《凤求凰》,讲的是西汉大儒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的故事。传说这司马相如是才学横溢,风神俊美,但一直遇不到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美貌佳人。直到有一日,他无意间会晤了新近守寡在家的卓文君……”梨花树雪白的花瓣飘落飞舞着,一片片莹白落到槿白的黑发和双肩上,他的眼睛轻柔婉转,犹如暗夜里的星河,那是我曾经眷顾流连的温存,可如今却是我彻骨难忘的伤痛。

  有一句古话说“天意弄人”,我一贯是不屑一顾的。

  可是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信了。

  曾以为,有一****长大成人,便会将万缕青丝梳起华美端妍的凤尾髻,凤冠霞帔,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嫁到木家,成为你堂堂正正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曾以为,我们生当同屋,死当同穴,天荒地老,矢志不渝。

  曾以为,数十载春秋荏苒而去,我们变成了没牙齿的老爷爷老奶奶,也要携着手同看夕照斜晖,湘水澄碧。

  多少个“曾以为”,犹如流云般游荡而去,命运的车轮兜转碾过,我们终究是失之交臂。

  如今仔细想一想,当初的自己是多么自以为是。

  沉浸于甜蜜酸涩的回忆里无法自拔,陡然一醒,眼前已然是舒芳阁恢宏端雅的宫殿,青碧的玉阶廊柱遥遥相对,映衬成画。

  大门首寂静寥落,几只乌青的燕儿呢喃自语,倏尔飞远,一蹿而跃上朱红的瓦片。

  竟然没有一个侍卫内监把守!

  我心里又惊又喜,又怕又盼,酸甜苦辣,百味具杂,仿佛是谁失手打翻了五味瓶。

  轻轻推开大门,陈旧腐蚀的门栓吱嘎一声,骇得我慌忙蜷缩,探头探脑地瞧着舒芳阁里。

  一层薄纱也似的屏障后,隐隐有两个人影子相对叙叙。

  一人道,“咱们家公子也真是能耐,皇上今儿来舒芳阁的时候,阴沉着脸,仿佛有满腹的不快牢骚,我就怕呀,你说这皇上要是雷霆震怒,咱们项上的脑袋可不是要有罪遭了么!谁料就听得公子说了一句,皇上便立时豁然开朗,龙颜大悦了!”

  另一人道,“咱家公子定然是又说了甚么好笑的玩意儿,博得了皇上的欢喜。上回皇上来舒芳阁饮酒买醉,咱们击鼓传花,抓着谁谁就要说笑话,偏巧抓着了公子,公子就讲了个河东狮吼的故事,你是没瞧见,皇上笑得都掌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嚷说肚子的筋都笑疼了!”

  一人道,“公子俊秀无俦,又聪颖绝伦,普天之下有哪个人物比得上他!咱们皇上被公子迷得团团转,简直就成了他玩弄于鼓掌的傀儡,眼下连宫里圣宠最盛的秦贵妃娘娘都靠边站了,更别提其他的宫嫔妃子!我看呐,咱们忠心不二地跟着公子,往后肯定有好日子过!”

  另一人道,“这话说得在理,老兄你最得公子宠爱,日后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之时,可千万别忘了你落魄时候的兄弟啊!”

  一人得意道,“那是自然。咦,咱们闲聊呱啦了这么久,怎么不见公子呢?”

  另一人笑道,“皇上适才来舒芳阁,公子正陪着皇上他下棋吟诗呢。我听得公子说,他胡诌了一个上联,要皇上对出下联,要是皇上三炷香之内对不出,就不准他三日之内踏足舒芳阁哩!”

  一人咯咯一笑道,“这便是欲擒故纵之法了,公子端的是妙计!”

  他们口中絮叨不停的公子,仿佛是才学横溢,又深谙人心之道,我愈发相信公子就是木槿白哥哥了,一颗心无穷沉陷,仿佛落进了深幽黑暗的谷底。

  忽然宫阁幽暗的角落里闪过一抹明黄色的影子,身形魁伟高大,方而阔的口鼻隐然有帝王之尊,只是他眼下两痕掩藏不住的青肿,泄露了此人嗜酒好色夜夜笙歌的秘密。

  不错,他就是星月和鹤轩共同的父亲,当朝皇上,九五之尊。

  初见乾照,还是一年之前的御花园里,姚淑妃娘娘巧言媚语,三两句话就挽救了星月被派遣边疆的噩运。可如今,那个柔婉娇俏的姚淑妃已然作古已久,香尘四散了。

  而我也从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了冷眼旁看,工于心计的深宫妃嫔。

  “你是谁,怎么敢私闯舒芳阁!”乾照眼尖,遥遥瞧见了我。

  我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臣妾……臣妾薄蒲苇参拜皇上,皇上万福金安,仙福永享。”

  “哦?是薄蒲苇,朕还记得你……”殿上之君双眼烁烁,他缓慢地踱着步伐,轻轻靠近我,俯下身来,凑在我耳畔道,“……你的寒症可大好了?”

  我心里陡然一惊,乾照竟还记得我这个不得宠的赞善!

  我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遂轻轻低首,仔细斟酌道,“臣妾福薄,身子骨娇弱,久日不得好转……不过开了春,咳嗽仿佛是好了一些。”

  乾照微微一笑道,“哈哈哈,为了逃掉给朕侍寝,竟然敢以娇弱的女子之躯,奋不顾身地跳进寒冬腊月的寒潭之中……哈哈哈,朕当真就那么可怕么?”

  乾照此言甫毕,我已然骇得脸色惨白如雪,瘫倒在地,声音颤抖道,“皇上您……你这话是甚么意思,臣妾……臣妾当日失足掉进寒潭之中,实属意外,并非蓄意……臣妾不敢忤逆,可是皇上如此说臣妾,实令臣妾心寒意冷,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乾照仰面哈哈大笑道,“不知该说甚么好,是你无话可说吧!”

  说罢,重重地摆了一摆手,喊外面立着的一群御前侍卫道,“此女擅闯舒芳阁,贼胆包天,拉出去打一百棍子!”

  我双手冰冷,心里惊骇无以伦比,“皇上您饶命,您饶命啊!”

  可是由不得我叫喊,外面已然走进两位高大魁梧的侍卫,铁衣铠甲,双手猛然一拽,我便两脚离地了,“皇上……皇上您饶命啊!皇上!”

  乾照缓慢地摇了摇头,嘴角轻笑,他的眼睛愈发阴鸷幽暗,仿佛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水,失足落下就永世不得超生。

  “皇上……皇上您饶命!我虽有错,可罪不至死,您凭甚么发落无罪之人!这不公平……不公平!皇上,皇上!”

  乾照狠狠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底下的公平,是朕定的!朕下旨说要杀,就定要杀你,这便是公平!”

  侍卫恐我又说甚么大逆不道之言,痛下辣手,双手钳得我骨肉剧痛,生不如死,我不知哪里蹿出来一股子力道,高喊道,“你高高在上,是万圣至尊,天下瞻仰,莫敢不从,也不过就是因为生得好罢了!如果我也生在帝王之家,是嫡出皇子,有朝一日做了当朝皇上,也不见得比你差!”

  “你胆大包天!你……你果然是……”乾照盛怒不禁,酒色浮肿的脸容霎时憋成了红色。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字,我咬一咬嘴唇,心道拼着是死,不如撒手一搏,“皇上如果敢放了我,咱们俩个一对一比划比划,皇上如果赢了,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我薄寥汀就绝不敢皱一下眉头,可是皇上要是输了……我拒不侍寝之事便一笔勾销,绝不再提如何?”

  乾照仿佛不相信似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你说甚么……你说你要跟朕比划比划?”

  “正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皆由皇上挑选,我便献丑和皇上比划一番,不知道皇上您敢不敢呢?”我一双眼睛毫无惧色地盯着乾照。

  “哈哈哈,你倒真有几分倔强脾性!”乾照愤怒到了极点,却转而平静下来,他缓缓沉进了金銮殿的一张椅子里。

  乾照良久沉吟不语,空阔恢宏的舒芳阁里一片死一般的静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角落里的更漏滴答滴答地响着。

  我的心砰砰跳跃着,等候命运的裁决。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我还很久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屏障后面隐隐有一抹青影子,是哪个男子在盈盈娇笑。

  声音里三分妩媚,七分风流,乍听是男儿郎的喉音,但其间一股子风韵自然态度,实令万千女子都望尘莫及。

  青影子倏尔一闪,从薄纱也似的屏障后面转了出来,金光初掀,万籁俱寂,我的眼睛被眼前的人物耀得生疼,不敢乍然睁开。

  雪肤冰骨,眉眼如画,一抹竹青色的绣袍光影斑驳,愈发显得眼前之人风姿俊逸,遗世独立。

  旷古难寻一二的美貌男子,仿佛天涯海角深处一棵澄净的梨树,临风玉立于我的眼前。

  朝思暮想,寤寐求之,你是我曾经最爱的男人,木槿白。

  真的是木槿白,真的是木槿白!

  木槿白哥哥!木槿白哥哥!是你,真的是你!

  我心间无数声呼喊,都被我死命地压住了,深重凝滞的喉音锁在嗓子眼里,唯有两行滚烫的热泪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太好了,兜转流离,辗转驻足,我们终究又见面了!

  木槿白斜倚在锦榻之畔,淡淡笑道,“这个小妮子真有几分骨气呢,连皇上的买卖也敢做!普天之下,这样口无遮拦的鬼丫头可不多啊,皇上可要仔细呢,一百棍子打下去,再想要这般精灵古怪的淘气鬼,可就没福气了!”

  乾照轻轻捏住木槿白的手,笑道,“朕有你陪伴左右,今生便已然知足了!要这般倔强脾性的丫头作甚么,一头野马似的,只会惹朕生闲气!朕欢喜的是温香软玉,这般野丫头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不过……她既然愿意和朕比划比划,那朕也就遂了她临终遗愿,你不是说比划甚么都有朕来定么?”

  我重重地点头道,“是的,万事都由皇上做主,皇上说比划甚么,咱们就比划甚么!”

  乾照微微一笑,颔首道,“你好大的口气!胆量有是有的,是可惜不够灵光,如果……朕说朕要比划的是武艺呢?”

  武艺?

  我头脑轰然炸响了,如果要比划武艺的话,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真真要毙命他乡不可!

  悔恨适才脱口而出的承诺,我额头上汗水涔涔而落,嘴唇不禁泛白了。

  木槿白闲闲伸了个懒腰,笑道,“皇上,您可不就是撮弄人了么?我看她身子骨孱弱,断不像能舞刀弄枪的人物,要她比划武艺,还有甚么看头!倒不及回去看两只大公鸡斗嘴哩……依我看么,适才我给皇上出了一个上联,皇上想了半晌也对不出……咱们就把上联写给这妮子,她如果替皇上对出来了,那我们之间打的赌一笔勾销,皇上还是想来舒芳阁就尽情来,不必拘泥于三日之外,她也可怜见的,得一条活命……但这妮子要果真是对不出来,那就千刀万剐,任凭皇上您处置了!”

  乾照双掌重重一拍,大笑道,“好!咱们就这么定了,不过你那副联子出得极是精妙,文辞甚美,古奥艰深,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又怎么能对的出来呢!”

  木槿白淡淡一笑,仿佛若无其事地望了我一眼,我却感受得到他目光里深切的哀怜。

  我静静道,“对不对得出,皇上说了不就知道了么,公子您请出题吧!”

  木槿白微微一笑,“好,我这便出题,你可要听好了。上联是‘跨蹬起层楼,既言费文韦曾来,施谓吕绍先到此,楚书失考,竟莫喻仿自何朝?试梯山遥穷郢塞,觉斯处者个台隍,只有弥衡作赋,崔颢作诗,千秋宛在。迨后游踪宦迹,选胜凭临,极东连皖豫,西控荆襄,南枕长岳,北通中息,茫茫宇宙,胡往非过客遽户。悬屋角檐牙,听几番铜乌铁马,涌浦帆挂楫,玩一回雪浪云涛,出数十百丈之颠,高陵翼轸,巍巍岳岳,梁栋重新,挽倒峡狂澜,赖诸公力回气运。神仙浑是幻,又奚必肩头剑佩,丛里酒钱,岭际笛声,空中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