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二十五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爹爹率领一众家丁慨然下峰,衣袖翩跹,气度凛然。

  木青城兀自追随几步,嘴里不停认错道,“薄老爷,老夫是一时气急了,教痰迷住了心窍,您可万万别把老夫的话当真啊!湘水玉林一带的宝地是薄家世世代代的祖坟基业,老夫乡野村夫,岂敢觊觎,不过是孩儿家口角玩笑罢了!薄老爷,您可别当了真啊!哎哎哎,薄老爷,您说咱们两人十来年的交情究竟是不浅的,就为了这么点芝麻绿豆的琐碎事儿,从此往后断了关联,可真是得不偿失了……哎哎哎,您别走啊……这自古以来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薄老爷您听老夫说啊……”

  爹爹犹如充耳不闻一般,径直朝峰下翩然走去,直走到一处峰回路转的幽僻所在,方停步道,“这个木老牛,真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我仿佛是做错了甚么,骇得脸色青白,唯恐爹爹降罪于我,不免蜷缩着身形,垂首静立在一隅。

  爹爹望向我,摇首叹道,“你娘冰魂玉魄,握瑾怀瑜,断断不是木老贼说得那般猥琐不堪,他的话你千万别搁在心里!”

  我缓缓点头,哥哥在侧嘟囔道,“甚么冰魂玉魄,这般言辞也好形容秦楼楚馆里头的娼妓粉头,她明明就是一介没脸没皮的贱胚子!”

  爹爹听着哥哥嘟囔,一愣道,“老大,你说甚么?”

  哥哥慌忙把头一扭,巧笑道,“爹爹,我不曾说甚么啊。”

  爹爹凝重道,“你们花姨娘是个了不得的脂粉英雄,巾帼灵秀!你们小孩子家休教外面的淫言****迷了心窍,辜负了爹爹对你们的一片心!”

  我和哥哥姐姐又是一顿点头,将脑袋坠得像拨浪鼓似的。

  爹爹轻轻走上前来,握住我瘦削的双肩,浅笑道,“你娘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她和一般庸脂俗粉不同,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灵魂……她看不惯的事情,她就敢看着你的眼睛说不,她敢跟煌煌帝王高官权臣说不,她敢跟天皇老子大罗神仙说不!她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爹爹这一辈子遗恨终身的事情很多,唯独没有后悔冒天下之大不韪,盯着重重的压力娶了你娘,爹爹从没有后悔过,从没有!”

  翠碧青峰下,蓊蓊郁郁的苍松连成一线,遥望仿佛无垠的海洋。爹爹的眼神凝重而又凄凉,晶莹的淡栗色犹如深海里安静沉睡的一片琥珀……多少年凄迷的光阴一掠而过,仿佛是胁下生了双翼的飞鸟,携着我的思绪和童年飘忽幽转,终究又落到了眼前。

  殿上之君的眸子熠熠生辉,是乾照威严的眼睛,“适才还伶牙俐齿,舌辩莲花,如今怎么一言不发傻了眼啦?哈哈哈,朕就料到你对不出下联!白儿的对联出得精妙,不是凭空蹦出来一个黄毛丫头就对得出!乳臭未干的小蹄子,有句古话说是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怎么,适才你夸下海口,说你要和朕比试比试,你要是输了,那可就是是杀是剐,都任凭了朕说的算!对不对啊?”

  我垂首淡淡道,“确实如此。小女适才的确说过要是输给皇上的话,就是杀是剐,悉随尊便!”

  “好好好!丫头模样虽然稚嫩,可颇有胆气,倒也是个巾帼英雄!”乾照嘿嘿一笑,又道,“既然如此,朕便赏你一个全尸,葛大黑呢?”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公公躬身上前,“奴才在此,皇上有何吩咐?”

  乾照摆了摆手道,“赐这名秀女三尺白绫,一壶鹤顶红,回寝宫里自裁而绝吧!”

  葛公公媚笑道,“皇上仁慈,有尧舜之德,大禹之行,天下万名有皇上庇佑,真真乃苍生之福啊!”又转头踹了我一脚,轻声道,“这名秀女,还不赶紧谢了皇上赏赐!快说谢过皇恩浩荡,赏奴婢一个全尸!快说啊!”

  我冷冷抬首,睥睨了葛公公一眼,高声道,“皇上,您何必着急要杀臣妾,臣妾还没对下联呢!”

  “哦?刀都架上了脖子,你还敢嘴硬?好啊,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你就对给朕看看,对得出便毫发无损地走出舒芳阁,此事既往不咎,对不出……嘿嘿,那就当场饮下一杯鹤顶红,如何?”

  我淡淡一笑,“那便快些说吧,省得耽搁时辰,臣妾的雪芳阁里还有一件刺绣要忙活呢!”

  我言谈慵懒,气势却极其凌厉,乾照不禁又淡淡笑了,仿佛觉得颇有情致似的。

  锦榻上的木槿白看似闲淡,雍然嗅着一枝朱红色的重瓣芍药,微微上斜的凤眼仿佛蒙了水雾,但我心知肚明,他的一颗心正在胸膛里猛烈撞击着,撞击着……

  记忆的闸门打开,那首曾听闻过一回的下联犹如滔滔江河般涌来……

  我淡淡道,“蟠峰撑杰阁,都说辛氏炉伊始,哪指鲍明远弗传,晋史缺疑,究未闻见从谁乎?由战垒仰慕皇初,想当年许多人物,但云屈子离骚,曩熊遗泽,万古常昭。其余劫霸图王,称威俄顷,任成灭黄弦,庄严广驾,共精组练,灵筑章华,落落豪雄,终归于苍烟夕照……”我滔滔不绝地背诵下去,乾照的眉毛拧得愈来愈紧,仿佛是两根打架斗嘴的蚯蚓。

  “这便是臣妾的下联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大殿之上一片肃然静寂,仿佛死一般的静寂。

  葛公公悄声道,“皇上,您看这妮子所言如何啊?要是不好的话,老奴这便遣了御前侍卫,把她当庭杖毙!啊,皇上,你瞧着怎么样啊?”

  乾照沉吟良久方缓缓道,“好好……好!对得工整,言辞又极是精巧,好好!”

  我淡淡道,“皇上谬赞了,臣妾不敢当。”

  葛公公低声呵斥道,“皇上说你好,你就是好,何必闹这些虚文!谢过皇上的浩荡隆恩才是真的!”

  我凌然站直身躯,并不俯身施礼,葛公公瞪了我一眼,还要横颜冷面地喝斥几句,槿白淡淡道,“葛公公,你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葛公公奴颜婢膝,媚笑道,“白公子,这句话可就不对了,皇上在哪里,老奴就要在哪里。虽然这时候用不着老奴,可是过会儿皇上嘴干舌燥,要喝杯凉茶甚么的,还不是要老奴伺候么!那帮子年青奴才个个眼皮子浅,竖爪子轻,要不就是茶倒得太烫了,要不就是失手砸碎了茶盅,反正是没有一个人能合皇上的心意,所以说终究还是要老奴留着伺候的,这有句古话说啊,衣裳是新的好,人呐,还是旧的好。”

  木槿白淡淡一笑,“茕茕白兔,东游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繁复吟诵这一句诗,“茕茕白兔,东游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茕茕白兔……好你一个葛公公,没想到是个讲究的读书人呢,果然是金玉其中,败絮其外啊!”

  葛公公躬身笑道,“哎呦喂,白公子您可是拿老奴开涮了,甚么读书人呢,也就是些微识得几个大字儿,不愿做个睁眼瞎罢了!再者说来,老奴整日跟着皇上,就是不会吟诗作曲,撩逗风月,好歹也得会背一两首唐诗宋词,不给皇上丢人呐!”

  槿白的眼睛略微漂浮过一丝厌倦的神色,但当着皇上的面不便表露,唯有浅浅笑着。

  乾照终于缓过了神,他紧紧盯着我,低沉着嗓音道,“朕听闻你是湘水宣城一带的人?”

  我轻轻点了点头。

  “朕记得白儿你……你的桑梓之地也在湘水宣城那一片吧,朕有没有记错啊?”

  槿白神闲气定,淡淡笑道,“皇上聪敏无俦,哪里有记错的道理,我确是湘水宣城人,和薄赞善还是同乡呢!”

  乾照的眼睛飘忽着阴影,仿佛意识到自己被木槿白和我携手耍戏了一番,我的手心微微沁出一层凉寒。

  木槿白不朝乾照望去,只是自顾自数着指尖上淡淡的簸箕,悠闲道,“我至今还记得薄赞善家里的盛况,逢年过节总有数不清的车辇穿梭,府邸屋檐上高高挂着红灯笼,两只大理石的石狮子凛然蹲在大门首……我小时候一直渴盼着走进你们薄家瞧一瞧,看一看,该有多少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啊,只可惜我出身贫贱,别说是进你们薄家府邸瞅一眼了,就是你们家的小姐少爷去庙里进香拜佛,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也被大人们三番四次地叮嘱,万万不能胡冲乱跑,一个不慎冲撞了薄府的车辇,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真真没有想到,我有朝一日也能端坐在锦榻之上,而薄赞善您却跪在地上,可见是山不转水转了!”

  木槿白看似是在追忆往昔旧事,实则撇清我们之间的关系,乾照的疑虑慢慢地被打消了。

  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跟着瞎编一通了,“是啊,那时候薄家声势盛大,确是令湘水一带百姓畏惧,不过……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湘水闹了饥馑,朝廷命官卸任不干了,饿殍遍地,情状委实凄凉,最后还是爹爹开仓赈灾,湘水才得以挺过了这一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