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十二十九章 雪夜笙歌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那些秦楼楚馆的女人口口声声说爱你,可是她们可曾为你抛弃家人,远离桑梓之地,万里迢迢奔赴京都么!”鹤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视少女****犹如草芥,令我气不打一处来,“她为你牺牲了那么多,你怎么就不能怜惜她呢!”

  鹤轩凝眉道,“你这个女人真是古怪,蛇姬适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倒好,不但不迁怒于她,反而帮衬着她说话!”

  这个糊涂的皇子,整日间眠花宿柳狎妓风流,风月场上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却偏偏不懂闺阁弱女的心思!

  我恨道,“拜君所赐,蛇姬姑娘误以为我是横刀夺爱的****女人,厌恶我,嫉恨我,破口大骂我,都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有甚么好迁怒于人的?”

  鹤轩撇了撇嘴,“你啊,不管甚么事情都为别人着想,可是殊不知,你为天下人,天下人又何曾为你!眼下蛇姬是恨毒了你的,巴不得把你剉骨扬灰才好,瓦剌国的女人最是蛇蝎心肠,你还是仔细谋虑自己个的处境吧!”

  瓦剌国便是塞外蒙古部族兴建的草莽王朝了,中原鄙夷其粗莽不羁,遂蔑称为瓦剌,我小时候曾听得爹爹说过,瓦剌女人从不做闺阁刺绣,也不修习琴棋书画,她们生在马背之上,长在草野之间,渴了就仰脖痛饮美酒,饿了就大块大块地撕烤熟的牛羊肉吃,爱上了谁家男人,就弹拨马头琴高声歌唱,倾诉爱慕之意,极是坦荡豪爽的。

  我不信如此旷达不羁的边塞少女会对我痛下毒手,于是微微一笑,“才不是呢!蛇姬姑娘敢作敢为,有林下风,她才不会做出甚么卑鄙行径,你啊,就不要整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鹤轩摇了摇头,叹道,“真真猜不透,像你这般既无谋虑,又一派天真的女人是如何在皇宫之中生存下来的,难道回回都要仰仗贵人相助吗?”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道,“就算是苍天派遣了天兵天将,也和四皇子你毫无干连,不管我命中的贵人是屋檐上啁啾的喜鹊家雀,还是阴沟里翻腾的蚯蚓臭虫,反正都不会是四皇子你。所以啊,四皇子您就消停消停吧,眼下引我去见散花才是正理。”

  鹤轩抓着我的手,笑道,“薄赞善所言甚是,四皇子鹤轩谨遵号令,咱们这边走吧!”

  我骤然甩开鹤轩紧攒着的手掌,高声喝道,“你不准放肆!我只是跟你去见散花,你休想趁机毛手毛脚的占我便宜!”

  鹤轩嗐了一口气,委屈道,“唉!麻烦你照镜子瞧瞧自己好么!身形干瘪,容颜普通,就算是上溪宫里提鞋的宫婢都要比你美貌三分!爱慕本皇爷的女人能从中原一直排到花剌子模国啦,就凭你这等蒲柳之姿,你当本皇爷会瞧得上么!别做梦啦!”

  “你……”我指着鹤轩高高扬起的俊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鹤轩,生得风流俊秀,仪表堂堂,可是脾性为甚么如此惹人厌恨呢!

  “不好啦,不好啦!四皇子,不好啦!”上溪宫门首滚将出来一个尚未留头的宫婢,年纪稚嫩,衣襟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

  我和鹤轩面面相觑,不禁同时叫出声来,“是散花出了甚么事么?”

  宫婢哭诉道,“散花姑娘……散花姑娘她流了……流了好多的血,眼看是要不行了!”

  鹤轩大骇,惊道,“稳婆不是说散花她体格健壮,又吃得了苦,生这一胎约摸着没甚么大碍吗?怎么我才走了半个时辰,就不行了!”

  宫婢抽抽噎噎哭道,“不是这样的……四皇子,您前脚刚走,草屋里就闯进来一个黑衣蒙面人,他……他手里舞着一柄板斧,咔嚓咔嚓几声,就把稳婆和宫婢们的脑袋都一气砍掉了,我命大,藏在嬷嬷淘米的一只大竹篓子里,他瞧不见,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草屋里的人都死了?”鹤轩骇得脸色青白,双手不停颤抖,幽幽道,“那散花呢?还有……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儿呢!”

  “散花姑娘躺在锦榻上,哭着求黑衣蒙面人说,‘杀我可以,但是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腹中要落地的骨血吧!’那个蒙面人嘿嘿一笑,说甚么‘姑娘,放了你腹中孽种,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但放心吧,我刀子快得很,你不会吃苦头的!’然后就挥舞着板斧,砍落在散花姑娘的小腹上,登时血溅当场,流淌了一地,我惊骇得昏晕了过去,等得我醒了,散花姑娘已然奄奄一息了……”

  “散花……散花妹子她……”鹤轩眼睛里充盈着痛楚不堪的神情,仿佛波涛汹涌的深海,他大喝一声,然后发足狂奔起来,直奔向草屋。

  我也跟他撒腿狂奔,直跑到草屋那里。

  草屋遥遥立在远方,竹影斑驳的一栏篱笆墙,根根削尖了的竹子立了一溜,每一根竹子上面都插着一颗血淋漓的人头!

  鹤轩刹住了步伐,愣愣道,“这是初花,这是秋容……这是小顺子,这是小单子……”

  初花秋容两名宫婢,和小顺子、小单子两名内监,皆是鹤轩心腹之人,往昔最受宠爱信任,要不然也不会把照料散花的秘事交付了他们四人。

  可是如今这四个鲜活的性命都已然被残酷绝伦地钉在了篱笆桩上。

  我骇得不敢则声,鹤轩伸手轻轻摩挲着篱笆桩上一颗人头,那是小顺子,他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遭受的祸患一般。“小顺子,小顺子,你今天清早还来给本皇爷请安呢!你说散花姑娘一旦诞育了孩儿,不用奴才伺候了,你就回到本皇爷身畔当差,苦虽是苦了些,但天天伴着四皇爷,心里头受用。”

  鹤轩泪水涟涟,几乎就要滚落眼眶,神情不胜哀戚,忽然又哀嚎一声,“散花!”便踉跄地朝草屋内室里扑去。

  我也仿佛受了惊,跌跌撞撞地扑进内室里。

  锦榻之上,有一抹苟延残喘的影子,吃力地喘息着。月白色淡雅的锦被被鲜血染得殷红一片,锦榻上躺着的女人声音微弱道,“哥!大哥!是你么,大哥!”

  鹤轩几乎是愣住了,蜷缩着身躯,滚落在锦榻脚边,哭道,“是我,是我!我来晚了!”

  散花微微笑道,“不晚,大哥你终究是来了,咱俩好歹也见了最后一面……大哥,大哥,你听我说,我的孩儿被人取走了!”

  鹤轩一愣,“取走了?”

  散花吃力地抬起手,颤抖着指了指自己的小腹,“那个蒙面人……他拿刀子剖开了我的肚子,把孩儿取走了……”

  鹤轩的目光瞬时落在散花小腹,那里一片血肉模糊,腥气扑鼻,盈盈泪光里确是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孩儿是被人取走了!

  “我知道自己没甚么福分,好容易怀上了一个皇嗣,究竟是便宜了旁人!我不求富贵,也不求孩儿有甚么大作为,他……他只要好好活着,像个普通百姓那般活着……就,就行了……大哥,你一定要把孩儿抢回来,千万别叫歹人教坏了他!”散花气息微弱,徐徐喘息着说道,“大哥,大哥,求求你啦!你……你一定要抢回我的孩儿!”

  “好,我一定,我一定!你就放心吧,你的孩儿一定平平安安的!”

  “那我就放心了……大哥你记着,那个黑衣蒙面人他……他手臂上有一道梅花刺青,你记着……是一枝梅花刺青……”

  “梅花刺青?散花,除此之外,你还瞧见了甚么?那个黑衣蒙面人大概身量是多少,体格是健壮还是瘦削,他说话的声音是甚么……”鹤轩兀自呢喃不休,散花紧攒着他衣襟的手却蓦然一松,两眼翻插,阖目去了。

  “散花!散花!”鹤轩大叫着。

  我亦是在一侧呼喊,“散花姑娘,散花姑娘!你醒醒啊,你倒是醒醒啊!”

  可是散花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胸脯不再痛楚地起伏了。

  散花死了,遗恨地死了。

  鹤轩搂抱着散花嚎啕大哭,“散花妹子,哥哥一定会给你报仇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要是被我逮着了,必定把他的皮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丢进深山野林子里喂豺狼!我不会轻饶了他的!不会轻饶了他的!”

  我解下披着的,轻轻覆盖在散花身上,流泪道,“四皇子,斯人已逝,便是哭出两缸子眼泪来,死人也不能复活,依我愚见,咱们还是麻溜地葬了尸首才好。”

  鹤轩抽泣道,“我不要葬了他们,他们……他们还都没死呢,是我在做梦,在做噩梦……等我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小顺子又给我端茶递水,散花妹妹又坐在锦榻上刺绣了……对对,对,我得赶紧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望着兀自呢喃,神智不清的鹤轩,我心底有说不出的痛楚,但事到临头,却也不得不淡淡说道,“四皇子,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顺变吧!”

  “我不信!我不信!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怎么会说死就死!初花昨夜还抱着琵琶,给我唱江南小曲呢,秋容在侧跳了一支舞,裙袂翩跹,身轻如燕,真真是好看极了!她们……她们的脑袋怎么会蓦然就钉在了篱笆上呢?还有小顺子和小单子,他们两人最爱跟我斗蟋蟀耍,前几日还约好了拼一局的,可是……可是这一局还没能拼呢,他们两人怎么就好端端没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是我做梦!醒了就好了,梦醒了就好了!”鹤轩说着,便用脑袋狠命地撞击廊柱,乒乓有声。

  我心里惊惧得紧,不由身子朝前一扑,把鹤轩紧紧搂抱在怀里,不准他自残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