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三十章 绝处逢生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怀里的鹤轩浑身火烫,仿佛是发了高烧一般,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膊,低声抚慰道,“四皇子,你别心急,咱们一定有法子惩治歹人的,散花姑娘是不会白死的。”

  鹤轩流泪道,“皇弟被人挟持,散花、小顺子、小单子、初花还有秋容,都一并被人残害致死,可……可我连凶手的模样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手臂上有一道梅花刺青,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单凭这一条线索,叫我如何去缉捕凶手呢!”

  “四皇子,拿着板斧的黑衣蒙面人究竟是谁,并非顶要紧的事,真正关键之处,是指使黑衣蒙面人的幕后真凶究竟是谁。”

  鹤轩一愣,“你是说……**有人觉察咱们窝藏怀孕宫婢的事情,遂派遣了刺客来杀人?”

  我点了一点头,“起初我也猜不透究竟是谁指使的,直到散花临死前说,那人手臂上有一道梅花刺青,四皇子你想,四海列国,九州大地,甚么族人最爱梅花图腾?”

  “梅花图腾,梅花图腾……是暹罗国的人!”

  我淡淡道,“就是暹罗国的人。”

  “这可就说不通了,暹罗国和我大铭朝虽然兵戈相向,有战乱纷争之嫌,但是他们再怎么痛恨我朝,暗害我朝皇子,也当从大皇兄身上下手啊!再不就是二皇兄,三皇兄还有我,怎么也轮不到这个孩子身上!”

  我不敢直言冒进,唯有轻声道,“四皇子流连民间,难道就没风闻甚么谣传?”

  秦氏一族与暹罗国权贵藕断丝连,不清不楚的交游素来是宫闱茶余饭后的谈资,暗议甚广,众人惶遽秦贵妃势力,倒也不敢明讲。可是民间百姓天高皇帝远,言辞便犀利了许多,鹤轩十日之中有八日是在皇宫外面混过的,他定然明了此事。

  窗牖轻掀了半扇,薄凉的月光倾洒入户,落了一地青白色的辉光,鹤轩怀抱一具血肉模糊的失身,前襟被鲜血和泪水浸染得黏湿冰凉,他定定道,“我曾道听途说,暹罗国前朝的黛丽丝郡主其实是秦贵妃兄妹的祖奶奶,前朝失了势,郡主被新君问斩,秦氏一族的几个小辈方逃窜归国,逐渐开枝散叶,营办产业,慢慢地才有了今日。可他秦氏一族素来嚣张跋扈,仰仗天子隆恩,在边疆一带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犹如硕鼠蠹虫,百姓痛恨秦氏一族,编造些甚么霍乱言辞也不是不可能啊。”

  我轻轻道,“民间谣传,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况且四皇子你仔细想一想,这深宫之中谁最好妒,谁最见不得旁的女人怀有龙嗣?我起初绞尽脑汁把散花安置在上溪宫,又是为了甚么?”

  夜里风大,上溪宫踞于蜀绣山山巅,风势更是凌厉。一阵凛冽冷风刮进来,窗牖被撞开了几寸,碰击着青铜的链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外面篱笆桩上四颗头发凌乱的首级,皆是两眼恐惧地大睁着,仿佛看见了甚么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鹤轩紧紧搂抱着散花的尸首,“你说得不错,最想杀掉散花的人莫过于秦贵妃了,只是我想不通……同生为人,她怎么就如此心狠!整个**之中,她已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权柄风光,形同皇后,她还有甚么不知足的,要下狠手逼死一个孤苦无依的宫婢!”

  散花面容惨白,下颌还沾染着斑驳的鲜血,右手紧紧捏住鹤轩的衣角,死了也不肯松开。我望着她小腹盆口大的血窟窿,心中翻涌着哀戚和惶遽,手脚冷冷如冰,“这世间的人,不是谁都懂得‘知足常乐’这四个字如何写。”

  鹤轩猛然抬首,喃喃道,“对了,他们五个人的尸首得赶在天亮之前葬了。”

  我一惊,“皇嗣被歹人劫持,兹事体大,四皇子您打算瞒着皇上?况且五个奴才都一夜之间毙命上溪宫中,死状残酷,有违常理,四皇子您知情不报,到时候被人察觉了,恐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鹤轩镇定道,“宫婢怀上龙种的事情一直瞒着父皇,本待皇嗣诞下才告知,可眼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如今要是冷不丁禀告父皇,一有胡编乱造欺君罔上之嫌,二来怕秦贵妃有恃无恐,挖好了坑等咱们跳,说不准再掉进她的陷阱里,到时候给散花妹子报仇雪恨之事更是遥遥无期了。”

  鹤轩眼睛里烁烁闪着仇恨的怒火,“秦氏一族,我鹤轩是决计不会轻饶你们的。”

  蜀绣山凛冽的狂风席卷而过,草屋外四颗首级的头发被吹得凌乱飞舞,一群夜眠的乌鸦骤然惊醒,吱嘎吱嘎哀嘶着,扑棱扑棱羽翼,朝远处墨色的天宇飞去。

  我的手脚冰凉瑟缩,空气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我觉得灵魂脱离了肉身,直漂浮到屋宇的悬梁上,鸟瞰青石地上蹲坐着的男女和一具惨死的尸首相偎相傍。

  我太冷了,太怕了,适才的一番言辞已然耗尽了浑身的力量,我如今只想混混噩噩睡过去,

  可散花青紫色的尸首就靠在一侧。我惶遽无已,怕得只想发足狂奔,但是腿脚却一丝力量也没有了,一丝力量也没有了。

  长久的沉默静静度过,鹤轩蓦然伸臂把我搂住,附在我耳畔轻轻道,“别害怕,一切都有我在呢。”

  自从上溪宫惨案之后,我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烧得神智昏晕,嘴里呓语不断,青锦、花鼓姑姑和小房子三人衣不解带地小心翼翼伺候着,昼夜不息,直到第三日清晨我方才悠悠醒转。

  一醒来,就嚷着喝水,青锦两只眼睛红肿得核桃般大,沙哑着嗓子道,“小姐,你可算是醒了!我清晨还焚香祝祷许了心愿,小姐再迟一时三刻不醒,青锦我……我就剪掉头发去嵩山寺当姑子,敲木鱼给小姐您祈福。”

  我大病初愈,身子骨疲倦不堪,却被青锦一脸委屈怄的笑了,“怨不得我醒了,原来是青锦许了这个愿,皇天老儿也知道你聒噪,怕你当了姑子整日絮絮叨叨,扰得他六根都不得清净,这不赶紧就让我活转过来了。”

  青锦一急,转过身子,背朝着我,气道,“小姐,人家为了你掏心掏肺,恨不得自己个死了替你,你倒好,一醒过来就取笑人家!”

  我连忙扭过青锦的身子,笑着赔礼道,“好了,好了,是我‘病后无德’,青锦主子您就饶了蒲苇这一遭吧!”

  湘帘窸窣一阵轻响,珠簪影动,裙袂翩跹,“只听闻过酒后无德,你们雪芳阁怎么还有‘病后无德’的道理!”悬着朱红双喜字的水晶湘帘后面伸进来一只手,莹白如玉,纤弱盈长,腕子上戴着一串玳瑁镯子。我定睛一瞧,湘帘缓缓揭开,款然走进一位娟丽美人,不是清姿姐姐又是哪一个!

  历经上溪宫惨案之后,又昏迷了整整三日,再见王清姿我已然微微有些恍如隔世的身世之感,竟然滴泪道,“姐姐……姐姐,你来了。”

  我蓦然大恸,泪水涟涟打湿衣襟,青锦、花鼓姑姑和小房子都不由一怔,面面相觑,觉得不大对劲儿,花鼓姑姑越众施礼,娓娓道,“赞善病了这些日子,也没得好好和姊妹叙话,赶巧添香来了,主子们好生聊聊,奴才们就先行出去了。”

  花鼓姑姑、青锦和小房子垂首后退几步,再转身出去,轻轻关紧了大门。

  清姿待得屋里空无一人,才淡淡笑道,“真真瞧不出,你竟然是个管家的好手,雪芳阁里的奴才平日里嬉皮笑脸,个个没大正行儿,可到了你跟前,大礼竟是一个也不肯糊弄,都是纹丝不错的。”

  我淡淡笑道,“我行止素来散漫,也不肯拘束了奴才,你瞧着宫婢内监们小心谨慎,都是花鼓姑姑盯得紧,单凭我一个,他们倒乐得敷衍呢。”

  清姿伸手阖上了窗牖,低声道,“你这病来的古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拿过来一个枕头,懒懒歪着,笑道,“没甚么大事,估摸着也就是旧疾犯了,一时火攻心脉,方才铸成大病。”

  清姿皱眉道,“你身子骨本来就羸弱,再懒于调息,不酿成大症候才怪哩。不是我说你,五谷生人,素昔的膳食三餐,最是不能精简,你倒好天生一个猫儿食,饿了便吃几口,有时候一日都不服水米,旁人看着都悬心。潇湘宫里新煮了银耳冰雪燕窝粥,我特特拿来,薄赞善倒是赏脸吃一口吧。”

  清姿素手掀开食盒,端出一碗燕窝粥,自取了调羹,细细吹着亲手喂我,“你才醒,脾胃疲乏,不宜胡吃海塞,倒是清清淡淡吃两口燕窝羹慢慢调理才好。”

  我吃了几口,忽然又轻嗽,燕窝羹的汤汁从嘴角涎流,打湿了衣襟,清姿拿手绢子擦抹洁净,方笑道,“你瞧瞧你病得跟蓬头鬼一样,连汤羹都不会吃了,要我喂了再吐出来。”

  清姿真心实意地记挂我,我不禁大为感动,摩挲着她裙角一抹七瑾流云,淡淡道,“皇宫之中,唯有姐姐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片冰心待我。”

  清姿放下汤羹,轻轻握紧了我的手,淡淡笑道,“眼见是不得怀有龙嗣了,不是我贫嘴贱舌说甚么不祥之言,但皇上已然四十好几了,又叫酒色虚脱了身子,大铭朝前几个君主都是在五十岁上头驾崩的,咱们皇上也不见得能迈过这个坎儿,一旦皇上撒手西归,嫔以下而身无所出的小主可要迁进菩提寺落发当姑子的,我看咱俩没甚么福气,难逃此劫,到时候青灯黄卷木鱼声声,倒也是个伴儿。”

  我轻轻摇头道,“蒲苇孤独终老也就罢了,可姐姐你才貌双绝蕙质兰心,皇上他不会那么没眼力。”

  清姿轻叹一声,攒紧了手里的一方鲛帕,“这事我一直没在外人面前提起,但眼前的人是你,却也不得不说了……皇上已然许多日子不曾临幸我了,倒是来潇湘宫几日,可我隐隐觉得蹊跷……却不知该怎么说道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