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夺去了清姿的鲛帕，“姐姐，你还不把我当心腹之人吗？”

　　“皇宫之中，我就算不相信我自己，也不会不相信你的，只是宫闱侍寝的秘事，你小孩子家家的听见了倒怕你羞。”清姿抬首瞅着我，低声道，“皇上来潇湘宫的频次和往昔倒是不啻，只是皇上他来了只喝几盏凉茶，听几段江苏俚曲，便一个劲儿嚷嚷着瞌睡，两眼炀炀，再不理会我。我三番四次侑酒献媚，还熏了暹罗国进贡的好香，不怕你笑，是甚么唤作‘蚀骨销魂香’的，都说男人一闻见这香气就把持不住，可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可皇上却冰冷寡淡得很。我简直是黔驴技穷了，也不敢作甚么出格的事儿，皇上再来潇湘宫，我也只淡淡的，说些戏曲歌赋上的文章妙语，说得皇上困倦了，蒙混睡过一觉。”

　　我听得愣愣，清姿舞着鲛帕打了我一下，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呢，你倒走了神！”

　　我淡淡道，“妹妹已然听懂了。皇上如今不和姐姐同床共枕了是不是？”

　　清姿银牙咬住鲛帕的一角，凝眉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堂堂天子去妃嫔宫殿里就寝，不就为了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么，他不临幸妃嫔，妃嫔们又如何诞育皇嗣！”

　　我目光落在锦被上，“约莫着皇上他觉得子嗣已然够多了吧。”

　　“皇嗣是愈多愈好的，哪里说八位皇子就顶了天的，先帝爷膝下承欢的龙子龙女们可有六十四位之多，咱们万岁爷倒好，四十好几了才八位皇嗣，帝姬更是少，合上殇逝的濉儒帝姬和明硕帝姬，统共才六名帝姬，龙子龙女们合起来才十四位，掰着手指头都数的清了！况且皇上正值盛年，最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荒淫放荡还来不及呢，再没有宫闱之间冰冷寡淡的道理。”清姿两颊有些绯红，忙转移了话题，“我怕自己是失了宠，可还蒙在鼓里不明所以呢。”

　　我余温才褪，两颊淡淡有些辣，疲软地靠在床头，“有些事我一直窝在心里不肯坦言，一来是姐姐身畔没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怕说漏了嘴走漏风声，二来也是惶遽姐姐寒心，一时片刻之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清姿微微有些着急，“我只当咱俩是割头换颈的交情，不曾有甚么事欺瞒过你，你倒好，肚子里竟然藏着我不知晓的事，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我轻轻拽着清姿裙角上拴着的一只翡翠麒麟，低声道，“姐姐，你可曾听闻过汉哀帝和董贤的断袖之癖？”

　　清姿蓦然一惊，“哐当”把燕窝羹翻到地上，汤羹流了一地，“你是说……你是说咱们皇上……他，他……这怎么可能！”

　　“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历朝历代都不是甚么新鲜事儿，姐姐何必大惊小怪至此！”我声音低微，言辞却有了三分辛辣味道，“不管皇上他是欢喜男人还是欢喜女人，他终究是大铭天子九五之尊，手里掌握着万民百姓的生杀大权，他就算和围栏里的狗彘同寝同眠，该砍掉你的脑袋，他照旧会砍掉，这是他独一无二的风光权柄，姐姐兀自惊惶的时候，可万万别忘记这一点。”

　　清姿喃喃道，“你放心好了，我决不至于为了此事按捺不住触犯龙颜的，只是再也想象不到日夜痴缠的枕榻床畔之人，竟然……竟然是欢喜男色的！”

　　清姿脸色惶惶，唇角略微有一纹惨白。同床共寝，齐眉举案，和夫君枕榻痴缠了这么久，猛然闻知龙阳之癖，也难怪清姿姐姐揪心。

　　我移了移身子，朝清姿靠拢了一些，伸臂环住她，低声道，“妹妹知道你心里凄苦，只是千秋万载各朝历代欢喜男色的帝君大有人在，他们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自然是甚么事情都是说了算的，姐姐要是为此事寒心，岂不是自苦！”

　　清姿眼里隐隐有泪，叹道，“算了，罢了，我小小一个六品添香都伤情不已，人家秦贵妃老夫老妻隆恩不绝的，又该如何哭天嚎地呢！我素来是深恨秦贵妃的，可眼下闻说了这个，竟也微微有几分唇亡齿寒的怜惜之意。”

　　我冷冷一笑，“秦贵妃哪里值得姐姐怜惜！她恐怕早就棋高一着，给自己寻了大靠山，皇帝再怎么恩宠衰竭天颜寡淡，也殃及不到她的蜀绣宫。”

　　清姿何等伶俐之人，骤然一愣，旋即醒神来道，“你是暗指秦氏一族和暹罗国之间的牵连？此事可曾有眉目？”

　　我朝窗牖外面瞅了一瞅，静静悄无人声，唯有几枝海棠花的瘦影斑驳寥落，方才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整件事情的概况却是有了，还缺一些细枝末节。”

　　清姿点了点头，“这番果然能扳倒秦贵妃，便是替皇宫除了大害。”

　　这时外面熙熙攘攘一阵喧哗，我一愣，立时住嘴不提，清姿掀开窗牖偷偷瞧了一眼，旋即笑道，“我说怎么锣鼓喧天的，原来是剪叶那孩子来看妹妹了。”

　　我松了一口气，喜道，“快迎她进来，离上回见她已然半月有余了，心里究竟想念。”

　　大门轻推，就听得环佩琤瑽脆响，剪叶步伐轻盈，颠颠跑进暖阁，一头栽倒在我怀里，忽闪忽闪着明硕俊眼，笑道，“好姐姐，你总算醒了，再不醒过来啊，我就要和青锦姑娘手挽着手一同剃了万缕青丝，去菩提寺烧香拜佛给您祈福祝祷了！”

　　“菩提寺”这三个字恰似钟鼓，字字撞击在清姿心坎，她不觉面色微怔，袖饮了一杯热茶。

　　我瞧在眼里，再怕剪叶取笑，忙道，“好，就数你最疼姐姐了，姐姐过会儿给你蒸冰螺白乳酥吃好不好啊？”

　　剪叶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了，姐姐雪芳阁的冰螺白乳酥是人间第一美味，叶儿就算是吃一千回一万回都不够！”又倏尔朝地上一看，讶异道，“哪个不识趣的奴才惹姐姐生气了么，怎么把盅子打翻了！”

　　我慌忙圆谎道，“啊，那个青花瓷盅子是姐姐打翻的，怨不得底下的奴才。”

　　清姿亦盈盈笑道，“妹妹大病初愈，手脚多多少少有些不利索，还要好生调养生息才是，别被旁的鸡毛蒜皮之事烦扰了心神。”

　　清姿话里有话，我颔首道，“那是自然。”

　　青锦端来一盒糕点，盈盈笑道，“小姐大病初愈，也没预备甚么膳食，雪芳阁没甚么好东西，就有一点子桂花糖蒸栗粉糕，两位小主如果不嫌，多少用一些。”

　　清姿淡淡笑道，“我们两个没眼色的，来的真真不巧，竟赶着午膳的时辰来叨扰。”

　　花鼓姑姑却从屏障后款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手捧食盒的黄发宫婢，盈盈笑道，“隆恩浩荡，皇上新赏了精致膳食，有糖蒸酥酪、碧梗粥和如意糕，两位小主如若不嫌弃，稍用些微吧。”

　　我一愣，皇上怎么好端端会送雪芳阁东西？清姿也微微朝我瞥了一眼，可见我们两人心照不宣。

　　剪叶却抚掌大笑道，“好精致的糕点啊，我从没有见识过这般精雅的糖蒸酥酪，蒲苇姐姐你瞧，酥酪上装饰的荷叶都铰成了小猫小狗的形状，真好看，瞧得我都舍不得吃了。”

　　皇上如若想杀我，舒芳阁早就杖毙了，不必苦苦等到今日。我遂浅浅一笑，拿起一只调羹，崴了半勺吃了，笑道，“入口即融，清甜淡雅，果然是难得美味。”

　　剪叶俊眼流波，咯咯笑道，“真的很好吃吗？叶儿可不可以吃一口啊？”

　　我亲自崴了一勺喂进她嘴里，剪叶笑道，“果然是好吃，真好吃，叶儿可不可以再吃一口啊？”

　　我遂把糖蒸酥酪的小碗递给她，叮嘱道，“你慢慢吃哦，可别像上回似的噎着了，还要心急火燎地请御医来催食。”

　　剪叶脸颊一辣，忸怩道，“蒲苇姐姐你又揶揄我了，叶儿都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吃噎着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别再提了！”

　　我握着拳头轻笑了笑，“好好好，叶儿都是大姑娘了，这事儿我不敢再提了，可你应承姐姐要慢慢吞咽哦。”

　　剪叶重重点头，便拿起碗碟和调羹，歪在屋里另一侧铺衬着雪豹皮的紫檀椅子上胡吃海塞起来。清姿眼锋微微上斜，淡淡道，“皇上给雪芳阁送东西，可见是看重妹妹了。”

　　前脚刚说了皇上欢喜男色，后脚乾照就大张旗鼓赏赐了糕点，怨不得清姿要疑心，我连忙摇首，轻声道，“赶在这不尴不尬的时节，姐姐就不觉蹊跷？”

　　清姿一挑眉，“他是当朝帝君九五之尊，就算赐你毒药，你也得感恩戴德叩首称谢，何况是赐给你膳食呢，可见是皇上体恤温存的心意了。依姐姐拙见，妹妹还是赶紧领情为是，别不知天高地厚。”

　　我见清姿言辞间仿佛还有三分猜忌，忙凝眉正色道，“妹妹并不是轻贱赏赐的意思，只不过……咱们这个皇上绝不是沉湎酒色的昏庸之辈，大铭朝历经六代风雨峥嵘，兵马素来羸弱不堪一击，可四海列国自北寒之地花剌子模国至南洋暹罗，一贯都是谁打得赢仗谁就是主子，咱大铭朝也不外乎此理，他隆宠秦贵妃一族，为了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