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苇吟 第三十一章 女中曹操
作者:安璧城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我才说了几句,清姿却顾不得猜忌了,矢口辩驳道,“你这个小蹄子疯魔了!皇上赏赐了几道精致膳食,你就牵扯了这许多庞杂之事,高祖皇帝遗命‘宫闱不问前朝’,秦贵妃就算颠倒乾坤牝鸡司晨,也轮不着咱们这等人来管!”清姿声线不觉高了几高,剪叶朝我们这里瞅,新奇道,“两位姐姐,你们不尝尝皇上赏赐的糖蒸酥酪么,可是好吃得紧呢!”

  我摆手道,“我昏晕才醒,脾胃凉寒,吃不得甜腻的玩意儿。”

  清姿也微微笑道,“我素来吃不惯甜的,你爱甜就多吃些吧,雪芳阁短不了你的好东西,只是小心别噎着了。”

  剪叶重又埋头大吃起来,清姿拉一拉我衣襟,又徐徐道,“妹妹性子最是倔强,可秦氏一族在前朝势力槃根错节,秦贵妃娘娘又是皇上心头宝爱,绝不是轻易就可扳倒的。妹妹休怨愤我多嘴申饬,我只怕妹妹你心急反吃了亏。”

  我微微笑道,“姐姐珠玑妙语,妹妹自然是放在心上的。”

  忽然,听得外面有内监一传又一传的击掌声,我听着尚不觉,清姿却惊道,“天呐,是皇上他来了。”

  大门缓缓推开,乾照款步走来,屋里仆婢乌泱泱跪倒一地,皆叩首施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和清姿、剪叶亦敛首施礼道,“皇上万福金安。”

  乾照一抬手,“免了吧。”

  我们三人之间数清姿最得恩眷,遂由清姿浅笑道,“原来皇上也悬心蒲苇妹妹,特来看看。”

  乾照瞅了瞅我,“朕的妃嫔之中美貌清丽者不少,但聪敏者却不算多,你蒲苇妹妹就算一个,她病了,果然叫朕不放心。”

  “臣妾蝼蚁之躯,苇草之命,便是病倒了也没甚么,反倒是皇上您舟车劳顿,特意来探望臣妾,一旦伤及龙体,臣妾便是头断血流也赎不了罪孽深重。”

  乾照淡淡笑道,“看你说的,朕来探视你,反倒像害你似的,你可是变着法儿来埋怨朕?”

  清姿慌忙应承道,“皇上,蒲苇妹妹日夜渴盼龙颜眷顾,您今儿好容易来一趟,她欢欣雀跃还来不及,又怎生会埋怨皇上。”

  乾照接了一口茶,额角的皱纹缓缓延展开,仿佛酝酿了几分笑意,“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瞧把你唬的,朕在你眼里就那么骇人吗?”

  清姿适才太过忘情,这时羞愧难当,用鲛帕掩住半边脸,低声道,“臣妾言辞失雅,臣妾有罪,臣妾该死。”

  乾照摇首叹道,“爱妃动辄就有罪该死,仿佛朕很爱申饬妃嫔似的!你们也就十七十八,恰是桃羞李让的碧玉妙龄,做朕的女儿还嫌小呢,虎毒不食子,朕再如何昏庸无道,也不至于杀掉自己的儿女!所以把心放进肚子里面,你的好脖颈无人来砍!”

  我凌然一惊,皇上竟把我和清姿比作自己的一双儿女!秀女尊奉圣颜,换做寻常百姓家,则是妾侍伺候夫君,****再如何寡淡,究竟是痴缠着夫妻两字,可如今皇上却盖棺定了论,以为我们是承欢膝下的女儿,这分明是把峥嵘往昔的恩爱悱恻都付了东流!

  我不曾红袖添香,云雨****,和乾照只是名头上的夫君和侍妾,可清姿究竟是颠鸾倒凤解衣宽带过的!槿白进宫承宠,乾照就再不念“一夜夫妻百夜恩”么!

  清姿果然白了脸,轻声道,“皇上,臣妾是您的后妃,伺候您沐浴安寝,枕榻合欢,又怎么会是皇上的女儿!”

  乾照把玩着手里鹅卵大的一颗翡翠珠坠,淡淡笑道,“做朕的帝姬不好么,为甚么一定要争着抢着做朕的女人!朕的女人会害朕,算计朕,可朕的帝姬不会,朕对自己的女人从不曾放心过,可朕永生永世都不会怀疑自己的骨肉。”

  乾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清姿何等伶俐,自是不敢再辩驳了,唯有低头捏着鲛帕不言语。

  我淡淡一笑,“皇上把我们姊妹当做帝姬,自然是我们姊妹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说罢,双手端上清茶,举案齐眉,礼数甚是恭谨,“妃嫔也好,帝姬也罢,不管是自称臣妾还是儿臣,终究是皇上您的子民,要为皇上分忧解劳才是。”

  乾照不动声色,轻轻啜了一口茶,袅娜的白气升腾直扑到皇帝的额角,烟雾缭绕之中,平添了几分憔悴。乾照幽幽道,“爱妃的心意朕领了,只是眼下朕的大铭朝河清海晏举国康乐,还用不着女将军带兵打仗,爱妃要替朕分忧解难,倒是在床帏闺阁上多花些心思吧。”

  清姿略一凝眉,忙欠身打个圆场儿,“臣妾这个蒲苇妹妹最是会说笑了,皇上瞧她一张莲花妙嘴,整日呱唧呱唧的,说甚么数中有术阴阳燮理,其实她才是个闺阁小姐呢,除了弹琴作画刺绣女红外,甚么男子汉的事物都不懂,民间百姓说的嘴把式,就是她了!”

  潘剪叶终究是小孩子脾性,听得云里雾里,却一片天真烂漫,“清姿姐姐,你可别小瞧了蒲苇姐姐,我半月前来雪芳阁串门,还瞅见蒲苇姐姐手捧着一卷《孙子兵法》,读得是孜孜不倦哩,叶儿长那么大,还不曾见过比蒲苇姐姐更博闻强识的人。”

  清姿皱了皱眉,还欲翻言回转,乾照却静静道,“爱妃果然与众不同,寻常女子皆通读《女则》、《内训》一流,爱妃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翻阅《孙子兵法》,有趣有趣。”

  我抬头望了乾照一眼,微微一笑,却不出言回答。

  清姿一愣,神情有几分惶遽,“臣妾是知道蒲苇妹妹的,她是个掉书袋的酸腐秀才,典籍文辞,诗词歌赋,但凡是有字的她都爱涉猎,臣妾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妹妹绝不是偏爱兵法权谋的野心女子。”

  我依旧沉静不语。

  但听得乾照缓缓道,“没有野心,闲来无事又怎生会翻阅《孙子兵法》呢,朕不大会掷筛子赌博,但这个庄却敢做。”又冷冷一笑,“当初武则天牝鸡司晨,颠倒了盛唐礼法尊荣,搅乱了祖宗千载基业万年朝纲,究其根本,不也是因为这女人的野心太大了么!只是唐太宗掉以轻心,还当四海的女子皆像长孙皇后一般恭谨温顺哩,放虎归山到底留了后患,换做朕,那****制服狮子骢的时辰就杖毙庭下了,哪里容她祸乱天下!”

  乾照以武则天喻我,分明是动了杀念,我手心微微有些凉寒。

  “皇上!”清姿噗通跪倒在地,手里拽着我裙角,连带着我也扭跪下来,“皇上,蒲苇妹妹小孩子脾性,言辞不知轻重,触犯龙颜,还望圣眷恩隆,万万原宥了蒲苇妹妹。皇上如果气不过,有甚么责罚申饬,皆由臣妾一并担当吧!”

  剪叶亦骇了一跳,噗通跪倒,叩头求饶道,“皇上如果想砍清姿姐姐蒲苇姐姐的脑袋,那连叶儿的脑袋一并也砍掉吧!”

  三位秀女已然跪倒,一屋子仆婢也乌泱泱跪了,花鼓姑姑高声道,“赞善如蒙大难,我们这些跟着做奴婢的也愿身同其罚,慷慨赴死,绝不贪生。”

  乾照看也不看,冷冷道,“你们三人情深意笃,倒堪比汉高祖的管夫人、赵子儿和薄姬了!你们这群做奴才的又跟着瞎起什么哄,难道还乞怜朕罚不责众,看砍脑袋的人多就不舍得砍你们了么!”

  众人叩头,怏怏高喊道,“奴才不敢。”

  乾照背手低俯下身躯,眼睛乌溜溜转着凑我极近,“薄赞善,一屋子的主子奴才都跟着你获罪了,你可知罪吗?”

  我头也不抬,淡淡道,“知罪如何,不知罪又如何。”

  清姿骇得满额冷汗,伸手轻轻推搡了我一把,“糊涂虫子,刀都架在脖颈上了,嘴巴还那么硬!皇上问你知不知罪,自然是知罪的了。”

  我定定道,“秦桧也曾问过岳鹏举知不知罪,岳鹏举不知,犹是被莫须有的罪名诬以谋反,屠杀英魂。如果想杀掉臣妾,二话不说直截来杀好了,何必惺惺作态。”

  我不卑不亢,神情镇定自若。清姿却满面愁云惨雾,蹙眉含泪,剪叶年龄尚幼,还一派天真烂漫,眼下却也知道大难将至,瘦削的身躯唬得哆哆嗦嗦,颤栗不止。

  乾照双手反剪,缠在背后,绕着一尺见方的暖阁缓缓踱步,一言不语。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窗牖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鸟鸣啁啾,细微的声响缭绕在雪芳阁的廊柱梁栋之间,愈发轻细幽微,甚是骇人。

  不知隔了多久,乾照方淡淡道,“岳鹏举建康之城,一鼓破虏,冲冠一怒,六郡归宋,是我们汉族人了不得的大英雄,擎天立地,慷慨忠义,你又有何德何能,竟然胆敢自比于岳鹏举岳大英雄?”

  我静静道,“臣妾小女子区区,自然是不敢自喻为岳大英雄的了,只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蒙辱难之际,悲歌慷慨,不畏死生,绝不啻于华夏历史上任意一位仁人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