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青衫客冷冷道，语气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酸涩刻薄，“这个我可是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我幽然微笑，“老头子，你看我第一眼的时候，是在什么时候？”

　　咣当一声轻响，手里攒着的黑子跌落，声如金玉，琤瑽淡漠，青衫客仿佛谎言被拆穿了似的，定定抬首望着我，我也是一愣，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揭穿了一个秘密。

　　一月以来的耳鬓厮磨，我逐渐摸清了青衫客的脾性，古怪玲珑，隐然有一股凌厉霸道的邪气。他肌肤玉雪莹白，犹如美丽的少年才俊，我隐约揣测他的年龄，大概也只有二十来岁吧，但他却口口声声称自己年逾耄耋。

　　他像暴君一般含情脉脉凝视我，仿佛我是从番邦掠来的瑰丽美女，而非容颜尽毁的丑陋女子。

　　我猜，青衫客也一定是个丑陋而寂寞的人吧，惺惺相惜，才会心生爱怜。

　　空气诡谲流逸，斗室里可怕的寂静。

　　我刚想张嘴说点什么，可是门首梆梆梆三声清响，有个稚嫩的孩童脆脆喊道，“请问有人吗？”

　　我一愣，朝青衫客望去，淡淡道，“老头子，有客来了，你去开门吧。”

　　青衫客冷哼道，“臭婆娘，你当真打算一辈子都不见人了吗？”

　　自从毁容之后，我便避居麟岭山麓的此间茅草屋，朝霞夕彩，柴扉紧闭，一月不见外客，青衫客几次催我出门见人，我都摇首回绝了。

　　如今我容颜丑陋犹如妖魔，外人见了我，不吓得屁滚尿流才怪呢，我不想看见他们惶遽惊悚的眼神，我不想。

　　可是我们曾约法三章，我只能躲避一百个外客，而从第一百零一人起，我就必须勇敢面对他，不戴面具，素颜朝天。昨日黄昏，有个鬓戴碧桃花的俏丽少妇来借红绸，恰好是第一百人，青衫客打发了赖着不走蹭话讲的少妇，轻轻掩上柴扉，朝我冷冷道，“明天第一个来的客人，就是第一百零一人，你必须见他。”

　　柴扉上梆梆梆清响，孩童脆生生喊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我瑟缩在墙角，不肯出来。

　　青衫客不由分说，抓起我的手腕，霸道地命令，“臭婆娘，今天你想见人也得见，不想见人也得见，要是不想五花大绑被我抬到柴门去，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睇着青衫客能吃人的眼神，我料定难逃此劫，遂低眉顺目跟到了柴扉。

　　素手轻掀，但听得咿呀柴扉响声，门首处竟俏生生站着一个俊逸清朗的男童，约莫八九岁年龄，鬓发幽黑，肤如雪玉，眸光滴翠掩碧，好似雪水冰露一般澄澈。

　　他静静凝视我们，抿唇道，“大哥哥，大姐姐，娘遣我来借一块红绸，请问能否舍赐？”

　　我愣在当场，这个美丽的男童竟然没有惊走而逃！难道他没有被我丑陋不堪的容颜吓到吗？

　　再一愣，定神细细端详，男童的眼珠子纹丝不动，定定凝望着前方，我在他眼前轻晃了晃手，男童竟然毫无知觉，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我心揪紧了，他的眼睛是瞎的！

　　“哥哥，姐姐，你们可不可以借我一块红绸啊？”男童甜脆的声音打断了我飘游不定的思绪，我一阵风似的返身进屋，携着一块朱红绸缎跑回来，盈盈笑道，“喏，这块红绸缎给你，你可以回去跟娘亲交差了。”

　　男童笑道，“谢谢姐姐了！”

　　他美丽犹如夜幕星辰，一颦一笑间，竟隐隐约约有阮星月的影子，我顿时心里满溢如水柔情，爱怜凝望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大号王星月。”

　　星月？

　　眼前的男童竟然也叫做星月！

　　我一时间又惊又喜，垂怜之意大起，摩挲星月乌溜溜的小脑袋，笑道，“你娘为什么要借红绸，是家里办喜事吗？”

　　“姐姐太孤陋寡闻了！”男童盈盈笑谑，摇头晃脑道，“皇帝前日下了圣旨，暹罗国王的爱女绮思慕娟丽明艳，贤淑德惠，堪承皇室大统，母仪天下，遂许之阮氏铭朝大皇子星月为妻，三月后大婚，铭朝百姓家家户户门悬红缎，以示普天同庆，江河大吉。”

　　许之阮氏铭朝大皇子星月为妻，三月后大婚。

　　仿佛冰冷彻骨的雪水从顶门直直灌了下来，震惊、惶遽、苦涩、彷徨，无数情感交结扭转，翻滚腾跃，我忽然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窟窿，肮脏腥臭的水淹没了我……

　　星月他要大婚了，娶暹罗美丽娇媚的公主绮思慕为妻。

　　三个月之后，他将永远属于另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子，白首偕老，举案齐眉。

　　绮思慕，一个多美的名字。

　　绮思慕，一个多幸运的女人。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云淡风轻地忘掉我，继续过他尊荣富贵的皇族日子，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励精图治，成为大铭朝英武无双的国主。

　　星月一定会幸福的。

　　那么，我只有祝福他了。

　　“姐姐，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王星月惶遽问道，失神的眼珠子彤彤生光。

　　“因为……哥哥姐姐要去皇城走一趟。”青衫客冷冰冰道，“姐姐舍不得离开这里才哭鼻子的，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可别学她女孩子行止！”

　　去皇城走一趟！

　　我惊惧地望着青衫客，他纹风不动，眸光凝碧，幽然眺望远处的重峦叠嶂。

　　透过藤木面具，一个多月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这是我第一次惊觉青衫客的眼珠子竟然是痴缠海藻般的冰焰湖绿色！

　　记忆深处，也有一双湖绿色耀然闪烁的眸子，冰翠寒凛，美丽绝伦。

　　那双明眸属于一个叫做阮鹤轩的美丽男子，那个被我舍弃在深林山野的人。

　　“老头子，你刚才说什么，我们……我们要去皇城？”我颤声道。

　　“对，去皇城！”青衫客冷冷道，声音里有不可侵犯的威仪，“老头子我要去会一会那个人，那个让我的臭婆娘伤心流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