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抬首间青衫客的白发映入眼帘，犹如落雪，沧桑萧索，的的确确是耄耋之年的老者，如假包换，他鹤轩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有九九八十一般变化吧？

　　我一想，微微晃了晃脑袋，心里暗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他虽然不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我淡淡微笑，霎时云淡风轻，天阔地朗，“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每次遇见危险，他总是第一个出现，每次不开心，他也总陪在我身畔，只要我需要他，他就会一直一直都在，安静守候，万载不变，只是……”

　　我眼帘微微垂下，脑海里闪过鹤轩仰面躺在野林里的样子，鼻子一酸，险些滴落热泪，“只是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能保护他。”

　　空气诡谲流动着，但听得青衫客轻笑道，“听你口中所言，这位少侠俊逸英雄，有万夫不当之勇，区区小猫小狗哪能碰得了他，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这位少侠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我心头拂过一盏阴郁的烛火，彤彤蹿跃，疑窦丛生，“前辈是如何得知晚生说的人是一位少侠，而不是一位姑娘呢？”

　　“这个嘛，解救人于危难水火，自然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止，女孩子家家的，哪里有舞枪弄剑的道理！”青衫客淡淡道。

　　不知道为什么，青衫客的声音虽说寡淡，但我总能隐约嗅到一丝得意，一丝诡谲。

　　脑海中恍惚掠过无数连串的画面，那邪魅婉转的窃笑，那婉丽流波的眸光，那低沉阴郁的喉音……交织拼凑，旋转翻滚，一个雪玉般美貌少年笑谑着走入视野，乌青幽黑的鬓发，澄光琤瑽的明眸，含笑勾魂的樱唇，落雪莹白的肌肤，翩跹俊逸的明紫色衣角飞扬幽舞，正是皇城第一美男子死冤家鬼灵精铭朝四皇子阮氏鹤轩啊！

　　该死！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想起他来！

　　我气得朝右颊轻掴一掌，却不慎碰触了伤口，不曾结痂的血肉再次绽裂，鲜血横流趟落，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我痛得龇牙咧嘴。

　　环顾四周，床榻枕畔，窗牖门首，桌椅棋盘，竟然连一面铜镜，一碗白水，一盏可以照映面容的清茶都没有，俨然是有人细心藏起不让我瞧见。

　　我心虚汗盈，弱弱望着青衫客“我的脸，前辈你告诉我，我的脸是不是毁了？”

　　青衫客静默不语。

　　我一愣，颤声恳求道，“前辈求求你告诉我，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还好好的？”

　　青衫客依旧不说话，只静静盯着我。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尖叫一声，发疯似的奔下床榻，翻箱倒箧，只为了放肆寻觅一面小小的铜镜，可是找不到，根本找不到，铜镜像是和我捉迷藏似的，杳无踪影，我盛怒下把几案上摆设的玉瓶盘盏摔得粉碎，声嘶力竭道，“我的脸毁了，不！没有，是你在骗我，是你骗我！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没有毁掉，没有毁掉……”

　　我歇斯底里发着狂，青衫客冷风拂袖，孑然独立，静静旁观这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

　　不知道闹腾了多久，蓦然之间，一面盈光幽微的青铜菱花镜伸到眼前。

　　镜柄是莹白素雅的手，瘦削而修长，有美丽惊人的指节。

　　万籁俱寂，寰宇空旷，我惶遽地朝铜镜中望去。

　　仿佛晴空劈落霹雳，我一怔，耳畔嗡嗡炸响惊雷，惊惶穿脑而过，我双膝虚软，噗通跪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万千划痕密密麻麻布满肌肤，凹凸不平，淡紫浅绿，犹如被无数毒蛇毒虫咬啮蚕食一般，万分可怖，惨不忍睹，额头上用刺青写着“贱婢”两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寒凛的泪水已然淌落，把绣着素花弱草的雪白衣襟打得冰冷。

　　“毁掉容颜，或许是你的祸，或许也是你的福气。”青衫客淡漠的声音在头顶轻轻炸响，我泪水涟涟朝他望去。

　　“你年轻美貌的时候，男人爱你，你永远都分不清他是爱你的人，还是爱你的如花娇容。”青衫客纹丝不动，声音幽然广远，仿佛源于无上的天国，“而你的容貌毁了，娇媚不再，就可以轻而易举分清哪些男人是真正爱你，而哪些男人只是逢场作戏。”

　　清修的这段日子，青衫客寸步不离陪伴左右，或畅谈闽江风月，或笑谑秦楼灯火，或痛快平生意气，或风流狎妓韵致，他的见解学识极其惊人，诗书满腹，我素来自诩聪明绝顶，男子鲜有出其右者，但和青衫客谈诗论道品茗把酒，却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知遇之感，就犹如喝了绝品女儿红般的痛快淋漓。

　　青衫客不肯告诉我真实姓名，只让我叫他老头子，这虽是乡野俚俗村妇对夫君的昵称，但是瞧他银发如雪，想想也觉得老头子三字贴切灵动，便随口混叫了。

　　满树红枫幽然零落，点点滴滴，如离人泪，混入香尘，杳然无踪，任凭车辇轱辘咿咿呀呀辗过，化作春泥更护花。

　　在麟岭山麓下的草屋清修了一月有余，日日谈诗论道，品茗煮酒，过神仙也似的快活日子，我的丑陋容颜上总是漾着浅笑，仿佛是深闺不出的无邪少女，浑然不觉世间繁华凋落世态炎凉的凄清场景。

　　“你还在想他是不是？”青衫客捏着一枚黑子，聚精会神瞅着棋盘。

　　我一愣，明知故问道，“谁？”

　　“你的良人，你的萧郎，你始终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青衫客幽寂清冷的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滴滴敲落在我心弦上。

　　我的良人，我的萧郎，我始终念念不忘的阮星月，大皇子，锦明王。

　　遥想当初，缤纷樱花树下，翩跹俊逸的身影恍若惊鸿一瞥，美轮美奂，孤鹤孑然。柔软犹如樱花瓣的嘴唇轻轻贴合，清芷香芬，我醉了似的阖上双眸，万籁一片寂静，我们旋转翻滚般的陷进无底晦暗，仿佛整个寰宇只有我们两个人。

　　泪水忽然模糊了视线，我的声音微微哽咽，“他么，我早就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