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婆子给顾春分擦好了,收了白布,看了自家媳妇一眼,叹口气道:“真听娘的话。就让小闺女跟大牙子一样,迈良材家的门槛子,给人家养三年。”
狼坡庄这片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某两家没亲戚关系的人家,因为关系特别好,又想维持下去,便会互相认对方家的孩子认干孩子,拉紧彼此关系。认了干亲后,小孩子十二岁之前要在干爹娘家连续住三年。一般人家是三岁后,孩子会走能自个儿吃喝了,不连累人家。
当初顾家说让顾春芽认良材家的为干娘时,顾家并不晓得这个规矩,纯粹是想感激良材家的。后来知道了,顾大成又专门去了良材家,说是开玩笑的,让良材家莫要在意。良材家自己家就有五个小子,本就不大情愿抱顾春芽。顾家这么一说,这事儿本来也就是算了。
可不知道咋被何荣才家的白英晓得了。她跳到良材家的面前,咩啦咩啦好生将良材家的羞辱一番。说当初秀儿救过良材的妹妹小粉一命,如今人家家穷想认个干亲,而良材家却推三阻四,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她这话一出,气得良材家的,立马到顾家抱了顾春芽。
那时候顾春芽一岁还不到,又加上是顾家提出来的,所以顾家被庄里人笑话是穷得上杆子认干亲。还有人编排秀儿,说顾春芽不是顾大成的孩子,所以顾大成才这么不待见自家的孩子。当时好大一场风波,弄得秀儿不敢出门。
如今又听顾婆子说要认干亲,她着实不乐意得很。虽说她不喜欢顾大成,可顾春芽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小不点点就抱给人家养。她心里着实揪心得很,又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她便央着顾大成把孩子抱回来。可顾大成知道了狼坡庄的认干亲的规矩后,只说她是个没见识的。所谓的见识,也就是跟顾婆子说的差不离,因为逃荒来的,根基浅多攀几家好办事儿。
虽说她是个见识浅薄的,但想起她亲爹刚死,她和娘亲便被叔伯赶了出来,自家娘又落魄而死。她心里对多几门亲戚好办事儿,真的不认同得很。可实在是拗不过顾大成,只能在没人的时候落上几滴泪。
前些时候,春芽还跟她说,“娘,我小时候咋没跟你睡过?人家都说我是要滴”。她心里那个难受啊,没法说。一胎给人家养,二胎还要给人家养,真是不让她活了。
秀儿抿着唇,前思后量半晌,才吭吭哧哧地道:“这事儿还得二成做主。咱们妇道人家知道啥,他说成就成,不成咱们也不能硬来。”
顾婆子斜睨了秀儿一眼,养了她这么些年,咋个不晓得她心里的小九九。待二成拿主意的时候,她好吹吹枕头风,反正二成是个见不得她眼泪的软蛋。一想到这,顾婆子就来气,她三角眼一翻,眸光如刀地剜了秀儿一眼,厉声道:“就算二成拿主意,也得听我的。你别想着不听我的。”
秀儿见顾婆子生气了,想到顾婆子一向霸道,再寻思道顾二成是个三棒槌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她觉得就算跟二成说了,也是不顶用。她看着顾春分心里难受,也顾不得坐月子不能哭,便捂着嘴,眼泪横流,哽咽道:“娘,我知道多个人疼就多个福气。你想想当初大牙子认干亲那会儿的费劲,咱们再上杆子认到良材家门口,人家咋个说咱们?”
顾婆子白了秀儿一眼,端起碗,没好气道:“啥个咋个说?咋个说能比活着重要?没命活着,啥子话都听不到。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跟良材家的说。”
秀儿望着顾婆子的背影,气得抓起被角,狠狠地咬了下去,只咬得没了气力,这才瘫躺在床上。她右手放在额头上,自言自语道:“迈良材家的门槛子?呵呵,莫说人家不一定乐意抱了。就算乐意了,我也不会同意的。到时候,指不定外人又怎么说摆了。难不成让人说这孩子不是我和二成的?不行,这怎么行呢?”
在旁边躺尸的顾春分,一直存着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的念头。对秀儿和顾婆子的话,并没太在意。她现在犹在惶恐和不安之中,她无法接受自己以往28岁的生命历程已经划归乌有,如今将要从头来过。别说吃喝拉撒睡都摆在别人面前,就连哭都不能自主,这真是要命。
顾春分真的没办法接受如今的现实,做一个有感觉记忆的婴儿。她好想闭上眼睛,一觉睡去,再睁开眼睛,她又回到了八里顾时代的生活之中,一切都没改变。可是她闭了好几次眼睛,又睁了好几次,身子依旧是小小的不能动弹。
顾春分寻思着,满脑子都是八里顾时代的事儿,她心里漫过各种酸涩。很是郁闷一会儿,可想到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她只能皱着眉头,吹了吹舌头,闭着眼睛睡觉,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顾婆子告诫过秀儿之后,去灶屋看了窝窝头镏软了,又弄个倭瓜煎饼。她寻思着媳妇儿还没下奶,就打了三个鸡蛋炖了鸡蛋脑子。将将捯饬好早饭,她正扫院子,西边有财家已经开始吃饭了。
有财家的端着饭碗,笑呵呵地道:“婶儿,还没吃呢?”
顾婆子笑道:“你们先吃着啦?”
有财家的笑道:“可不是哩。你看这天真是好说话哩。昨晚下一晚上雨,日头一出来立马又晴了。吃了饭,好下地干活。”
顾婆子也笑着道:“可不是哩。昨个多谢你和春芽干娘了。不是你,真不知道咋办好。”
有财家的忙摆手道:“还讲啥,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不帮谁家啊。小闺女今个咋样啊?”
顾婆子心里担忧顾春分身子弱,不好养活,可面上还是笑道:“挺好,挺好。”
有财家的寻思一下,笑道:“瞧着该是个有福气的。我们河套那地有点活,趁着昨夜下雨地里有墒,打算和我婆子、小叔家一起去干干去。你看叫我家大平搁你家,中不中?”
“哪有不中哩,反正我家,一天离不开人。”顾婆子一口应承下来,又道,“你知道咱们庄有谁去白庄没?秀儿刚生,我也不能去远地儿干活,想叫二成回来,趁着好墒给麦子追肥。”
且说顾春芽刚起床,胡乱穿上衣服,就屁颠颠地跑到西套间,撩开帘子瞧秀儿搂着顾春分躺在床上。他低着头撅着嘴,趴在门口不说话,好半天才低唤了声娘。秀儿心情不好,没咋个搭理他。顾春芽小嘴一抿,神情恹恹地出了屋子。他听了顾婆子的话,小嘴提溜提溜道:“我去叫二叔,我跑地快。我叫他回来,叫那个新小孩儿,抱白庄去。”
有财家的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春芽,咱把你妹妹卖了,卖好吃的好不好啊?”
顾春芽忙狠狠地点头道:“好。到时候给我娘一半,我奶一半,再给大平分一半,剩下滴都是我哩。”
顾婆子听了顾春芽的混账话,伸手一巴掌打在他屁股,笑骂道:“你个嘴子精,说啥浑话。”
“小孩子不知道啥,混说话呢。”有财家的没再逗顾春芽,想了想,道:“婶,你要是去白庄叫二成,不如去大麦家看看。今个不是二月二嘛,大麦媳妇肯定要回娘家。”
狼坡这地方,正月讲究的多。正月出门子(嫁人)的闺女不兴回门,更不能空房。嘴巴挂子说“出门子闺女正月不能看娘家的灯,看了娘家的灯死老公公”。大麦家的媳妇是正月初六嫁过来,正月没回门,今个儿一定走回门亲戚。只是大麦家的媳妇儿跟白英一个庄子的,前些时候,顾婆子见面跟她说话,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很不待见的样子。
顾婆子寻思一番,才点头道:“嗯,我去问问。你要下地时,叫婶一声,婶接大平过来。”
有财家的“唉”了一声,两人就不再闲话,各自忙各自的了。
顾婆子扫了院子,按照习俗,开始在院子用青灰撒圈,祈求五谷丰登,粮食满仓。她边撒边念叨“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二月二,溜墙根,蜈蚣蝎子没地儿藏”。
顾春芽是个爱忙活的,也要帮忙,却将青灰撒了个满院都是。顾婆子嫌顾春芽乱撒青灰,就让顾春芽拿个空碗用筷子敲,她念叨:“二月二,敲瓢叉,是个老鼠都抓瞎”。待撒好青灰,她兀自在门口上挂上长布条子。她拽住满院子撒青灰撒欢儿的顾春芽,洗了手,端了早饭去西套间和媳妇儿吃饭。
顾婆子瞧秀儿两眼红肿,没好气抿了抿嘴,垂着眼皮子,低声将顾春分迈了别人家门槛的好处给说了一番。
秀儿刚才也想了,她这边反对没用,只要有人愿意抱,她婆子定是不会管她同意不同意的。所以说啊,要想让顾婆子断了这个念头,只得让顾婆子知道人家不同意的,歇了这念头,好生过自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