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纪事 第六章:三个女人的故事(1)
作者:顾茜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顾二成一听到外面的动静,对顾婆子说了一声“娘,你别出来了”,就开门出去了。顾婆子应了声,关了门,眼睛酸涩却没有睡意,就去了西套间,和秀儿说了几句,实在捱不住才去睡觉了。

  这一宿,顾二成都没回来,顾婆子和秀儿睡的也不太踏实,早早醒了。顾婆子起来做饭,见秀儿撩帘子起来,打着哈欠道:“孩儿他娘,你起这么早干啥?冷天岁月的,我做饭就好了。”

  秀儿揉了揉眼睛,声音暗哑地道:“搁床上也睡不牢稳。娘,昨晚上的事儿,到底咋个弄得,这二成咋个还没回来呢?”

  “他们男人的事儿,咱们娘们就甭管了。”顾婆子扯下挂在门口木蹶子上涮锅围裙,围在腰上,顺势打了个结。

  秀儿扶着腰,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两孩子还没醒?”

  “春分醒了,春芽还正睡着。天冷,再叫他们睡会儿,冻着了可要命着呢。”顾婆子说着,去了灶屋。

  顾婆子正收拾锅,秀儿拎着烧灶的木墩进来,笑道:“这小偷抓住了,咱家这木墩子就不用天天往堂屋拿了。”

  自打闹小偷起,晚上睡觉的时候,顾家就不敢把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放在院子里,大到铁锨,小到木片子,一并收拾妥帖了。早先他们还把锅揭了,收拾到堂屋去呢。这些个天,村里组织了巡逻队,这才敢大胆一些。

  婆媳俩说着话,很快做好了早饭。顾二成依旧没回来,顾婆子去开门,秀儿去东套间给顾春分兄妹俩穿衣服,叫他们起床吃饭。

  他们娘仨个刚出堂屋门口,就见顾婆子领着何大福进来了,秀儿忙问道:“大福,小偷抓到了吗?你二成叔呢?”

  何大福一夜没睡,冻得慌,擤了一把鼻涕,咳嗽一声道:“抓到了,马玉山偷小会家的牛时被抓住的。他跑了一回,天黑的很棍棒没眼,就被打死了。我二成叔还有我爹他们跟着升伯去老城了。我娘让我来给花娘说一声,免得你们担心。”

  顾春分听何大福说话,知道那小偷果真是马玉山,可令她讶异的是马玉山居然被打死了,而自家爹和干爹却去了老城。老城就是后世的汝县县城。去老城在何大福的潜在语意中,就是顾二成等人去衙门了。打死人了,还赶着去衙门,难不成他们要去自首。一想到这里,顾春分就忍不住打突突,顾二成可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有个好歹,这家人就尽管散火吧。

  顾春分抬头看了看顾婆子和秀儿,虽说是一脸焦虑,却并没有亲人惹上官司的哀戚之色。又听秀儿对何大福道,“咱们娘几个别搁外边说话了,进灶屋吧,灶屋刚做好饭暖和”,她心中更是惊讶,难不成秀儿和顾婆子不知道衙门好进不好出嘛,更何况这还是出人命的事儿。

  何大福嘿嘿笑两声道:“花娘,我就不客气了。石榴个懒货,才将将起来做饭。我昨晚上一晚上没睡觉,这会儿又困又饿的。”

  顾婆子笑骂他道:“咱们自家人,吃个饭你还这么外道。赶紧的,春芽去给你大哥搬墩。”

  顾春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推着顾春分,哼唧道:“春分,你去。”

  何大福忙问了凳子在什么地方,自告奋勇的去了。顾婆子边告诉他,边骂顾春芽是个“大懒使小懒”。

  顾春分对这些闲话并没太多兴趣,她一心一意地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春分从顾婆子等人的交谈中,大致明白了为何顾二成等人去自投罗网了。原来这时的法律规定,耕牛是不可以随意宰杀的。如今的狼坡所处的县城,连续几年收成不好,耕牛更是被严格保护了。说白了,杀耕牛罪同杀人。因为马玉山杀了小会家的耕牛,就如同杀了小会家的人一般,而顾二成等人只是去官府报备一下。杀人偿命,这是当时法律最简单直白的定义。

  顾春分对此很是心有余悸,也可以说是有些心灰意懒了。马斯洛将人的基本需求分了五类,她如今的生活还不能算是满足了生理需求,更别遑论安全需求了。她不是八里顾时代的人民公仆,更没有党员精神,做不到跳跃一二三四需求,直接只为“自我实现”这等最高需求而奋斗。

  顾春分正沮丧着,该怎么满足生理需求,维护安全需求,却听顾婆子问何大福:“咋个这个时候叫我们去你们家拢锅吃饭啊。是不是出啥事儿了?”可她想到却是他们家打粉条子的事儿。

  何大福哧溜喝着稀饭,嚼着盐水煮萝卜,口齿不清地道:“没出啥事儿。昨个大靖他姑去我们家说了,让我们叫大靖送八李湾。”

  闻言,顾家四口一致望向何大福,还是顾婆子开口问得:“咋个,他们李家真个打算叫大靖送到庙里当和尚去?”

  何大福一口气喝完稀饭,放下碗,抹了一把嘴,道:“李家那两个老不死的不是一直病着,眼看着要咽气了,这不是要大靖回去,等着捧老盆。上次,大靖他爹那个老杂毛没得到好处,没脸来了,就让大靖他姑来传话。”

  捧老盆是当地葬礼时的一种风俗。老盆一般是有中小型花盆那么大的陶土盆子充当,里面装满沙土,插上一根柳条。捧老盆的人一身白孝衣,手捧老盆坐在棺椁的前面,一路上边走边哭,最后将去世之人的所做的好事儿一一说出来。出了庄子后,抬棺椁的人放下棺椁,休息片刻,而捧老盆的人就摔掉老盆,放声大哭以示与亲人再次别过之意。

  只是捧老盆的人一般应当是自家的儿子,除非没有了儿子才会由孙子来捧老盆的。秀儿与顾婆子互看一眼,担心地道:“他们李家要捧老盆,也轮不到大靖呐。”

  何大福舔了舔嘴唇,有些无奈地道:“李家那两个老不死的非要大靖捧老盆,这没办法。”

  确实是没办法,如果长辈去世前指定了捧老盆的人,后辈必须遵从这也是不成文的习俗之一。

  在八里顾时代,顾春分就曾经参与过与此相似的葬礼。顾春分家原本并不是八里顾的人,她祖父那一代是李顾庄的,因为被自家兄弟欺负得没法子,就离开了李顾庄。后来在八里顾做木匠活,他就在八里顾安了家,娶了顾春分的奶奶,生了顾春分父亲兄妹六个。老爷子死得早,顾春分的奶奶倒是长寿,直到八十五岁才去世。那时候顾春分已经八岁了,哥哥顾春芽十二岁了。老太太得了食道癌,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就招来儿孙安排后事,要求自己长孙捧老盆。

  顾春分听人说这么安排,不仅仅是老太太偏疼哥哥,更是希望自己的好运气再她去世后都有这个人来继承。那时候,顾春分还曾经万分吃醋。

  但此刻,顾春分却并没有觉得李家那两个老人有这种想法。她觉得李家这么安排,是为了将李大靖送到庙里布的局。

  中午,顾家四口去东边,和良材家拢锅吃饭。做饭的时候,春分嫌天冷,就窝在灶屋里,给顾婆子递柴草烧锅。

  良材家的说起大靖的事儿,也是一脸怒容却是无可奈何,这个时代毕竟是以孝为大的。人之将死,其言最大。任何要求,都应当满足。

  众人唏嘘一番后,话题转到了马玉山被打死的事儿了。良材家的叹气道:“你说这马玉山死了,她姐和他闺女咋办?”

  马玉山并不是这附近人家,原是百里外一名叫马庄的人。他们之所以来到狼坡,并不仅仅是因为水患的缘故,而是因为马玉山的父亲马文泰给他姐姐马玉兰结的那门亲事。

  马文泰是庚子年的乡试的贡生,算是那马庄的头人,学问不怎么样,却是个老八股。他在朋友家,与朋友远道而来的朋友杨文俊聊得十分投缘,一时兴起就结了儿女亲家。

  论说在那个媒妁之言的年代,这本也是常见的嫁娶之事,只是后来杨家出了变故。杨文俊的长子杨添一,也就是马文泰的长女马玉兰的未婚夫,十六岁时落水溺死了。杨文俊因考场不得意,心灰意懒,浪荡不羁,身体也不大好,他最看重的儿子这么没了,他也一命呜呼了。杨文俊的妻子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家,只有四岁的二儿子杨添才将来必定不好娶亲,所以就将此事隐瞒下来了。

  待到马、杨两家结亲,也就是马玉兰出嫁当天,马家人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可天地已经拜了,这事儿是没法子再改了。马玉兰本性良善,也是个软糯性子,觉得自己被人这么骗婚是倒霉,很认命。马玉兰嫁到杨家,贤惠端庄,伺候婆婆,照顾小丈夫。待到婆婆去世之后,她对杨添才更是体贴了。

  杨添才高中举人后,娶了道台的嫡出千金,回来拜会马玉兰,却唤马玉兰为娘。马玉兰本来欢欢喜喜等着做举人娘子,却成了举人老娘,她如何也接受不了。杨添才如此停妻再娶也就罢了,居然还暗地里写了休书给自己。马玉兰虽然懦弱,却也知道一个女人的名节是多么重要的。她觉得自己为杨添才的老娘守了孝,如何也不该将她休掉。与杨添才理论再三,却耐不过杨添才手段了得。杨添才一边不直接打骂马玉兰,继续给马玉兰希望,一边却暗地里做手脚构陷马玉兰的娘家人。

  杨添才以救回马玉兰娘家人为交换条件,换取马玉兰同意离开杨家的同时,也得到了马玉兰娘家的全部财产。马家自此落魄,被乡人嘲笑,便背井离乡流离到了狼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