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目光里，是一个美如仙人的女子。她抱着自己，脸上却是冰冷的厌弃神情。

　　“你是不该存在的。”她慢慢地说，皱起眉头，像咬牙恨着什么。

　　目光一暗，再次亮起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少年仰着头看自己。

　　“哥哥……我抓不到……”他泫然欲泣地指着草地上蹦跳的蟋蟀。

　　董诗诗听到自己用一个温柔的少年声音说话：“没关系，哥哥这里有一只更好的。”

　　下一幕，却是满目的血红，铺天盖地一样在地板上绽放。一只毛皮洁白的兔子已经被撕裂成几块，碎肉粘在自己手上。

　　荷荷的喘息和哽咽的哭声，少年的声音惊恐地大叫：“不是我！”

　　转过身时候，仰头看他的少年带着恐惧神情站在刚刚打开的门口，像看着一个怪物。在少年身后，是一个富态的男子和正大张着口发出尖叫的妇人。

　　更深的恐怖淹没了董诗诗。在最后的视线里，她看到了另一个出尘的女子。她拿着一张画，轻柔地说：“别怕，再也没有痛苦了。”那个女人真美，美得让董诗诗都无法呼吸，她的存在像遥远而高悬的月亮，她的美是人间触不到的虚幻仙境。

　　然后，少年闭上了眼。他飞速地往画里钻去，最后一瞥里，那个出尘的女子用悲悯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漫长的黑暗过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景色：宽阔大河，平坦原野，孤单的树，和大河对岸同样静寂的旷野。回头再看，是熟悉的柴房、熟悉的窗，窗上挂着一把熟悉的刀。

　　看着远处的山，董诗诗感到自己有一种迫切想要接近的感觉，然后这个身体奔跑了起来。

　　天永远是亮的，不知道跑了多久。一切都没有变：宽河孤树，以及遥远的山。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董诗诗听到少年疯狂大叫着，往河的那头奔了过去。跑到河边他猛地停了下来。他怕水，非常怕，所以他不能过去。

　　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少年拖着无力的腿，慢慢走回了柴房。

　　他闭眼很多次，也睁眼很多次，却看不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越来越饿，可是在原野里奔跑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但黑夜里，他醒来仍觉得饿的时候，就会撕扯下自己的身体，大口大口嚼着。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每一天他都回忆着爹娘和弟弟的面容，回忆着那些可笑又可哭的事情。直到一天，他看到河边出现了一艘船。他认得那艘船的样式，正是自己教弟弟画的。

　　他欢喜万分地想去坐船，临走时候带上了那把菜刀：他非常非常怕。怕水，也怕河那边未知的东西。

　　可是河的那边什么都没有。少年又一次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弟弟和爹娘。跑啊跑啊，他突然就摔了一跤，等爬起来时候，他差点就叫出声来了：他站在一间书房中，面前是一位笑意盈盈的白衣少女。

　　白椰。她这样介绍自己。

　　而白椰的身边，站着一个面容似曾相似的青年。

　　“就是他？”青年毫无表情地问道，“他是我哥哥？他连身体都没有了。”

　　“你嫌弃什么？没有身体才好，我可以为他造一个。”白椰微笑着，“不要着急，先一步步来。在城南制造出一些事端，才好让你慢慢插手行事。”

　　接下来的话董诗诗听不清楚了。因为少年的身体开始剧烈晃动，并且发出可怕的嚎叫声。

　　“饿吗？”白椰温柔地问，随即咯咯笑出声，“对呢，这里就是你母亲被关押的地方，充满了她的气息，对不对？”

　　董诗诗发不出声音，只是一味地用自己的头撞击着地面。

　　“很辛苦吗？那，就去吃东西吧。”白椰蹲下来，摊开手掌，掌中是一个仍在噗噗跳动的心脏，“这样的，你一定很喜欢吧？”

　　少年猛地向前一扑，却扑了一个空。

　　“听着，想要吃上这样的食物，就必须——”白椰指着身边的青年，“——听他的话。”

　　俊秀的青年走近了一步。他拄着拐杖，腿是瘸的，眼神倨傲冷漠：“哥哥？哼。若不是你，我不会变成现在这副废人模样。作为报答，你为我做一些事情也是应该的吧？再怎么说，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丢进了泉眼里，你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少年愣愣仰望着青年。当年这样仰望自己的，就是他吗？

　　“弟……”他磕磕绊绊地开口。太久没有说话，他已经不太会说话了。

　　“不要叫我！”青年狠狠把拐杖往地上一撞，咬着牙一字字道，“——怪——物！”

　　少年于是再没有开口。他低下头，白椰将那颗心脏踢到他手边，他便急急捞起来大口吃了。

　　饿，真饿。他感受到一种可怕的虚空，像是自己的心脏也被从身体里挖了出来一样。饿得，让他痛苦。

　　视野慢慢暗下去，又一次次亮起来。每亮一次，董诗诗都看到面前一片可怕的血腥。少年吃掉他能吃的所有食物，却只敢遵照青年的意思，吃去人腹腔中的内脏。于是董诗诗看到的都是一具具被劈开的、血淋淋的尸体。

　　之后，便是长久的黑暗。青年的声音冷漠万分：“我现在不需要你了。你不能出来。”

　　他也出不来。白椰用法术将画卷缚住，他挣脱不开。

　　可是他又是高兴的。原来每吃掉一个人，河的对岸就会出现一间房子，房子里就会多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家伙，长得和被自己吃掉的人一模一样。

　　房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他最大的乐趣成了坐在岸边，看着河对岸的人们热热闹闹地过着和他无关的生活。

　　枯燥，烦闷，无聊。少年终于又等到了白椰和青年的召唤。这一次，他成了白椰的弟弟。也是这一次开始，他发觉自己越来越渴望人的肉体，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了。董诗诗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恐惧：原来自己也是会怕自己的，因为看着自己越来越生疏。

　　“不听话的家伙留着也没有用。”最后的视线里，青年拄着拐杖，冷冷地笑道，“做完最后这一次，我会为你找一个好去处。高兴吗，哥哥？”

　　少年的视线摇晃着，是在点头。

　　他用白铭的声音漠然地说话了：“高兴。高兴……”

　　“不！！！”董诗诗猛然大叫出口，才惊觉自己仍站在穆醒天身边，这里没有美得惊人的女子，没有血腥的河流，也没有一个悲哀的少年。

　　有的只是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色人影。

　　董诗诗终于明白，刚刚的那些，正是面前这个孩子的记忆。他连自己的形体都没有了，肉体被自己可怕的欲望吞噬，而残存的一点点神智还在苦苦哀求着拯救。

　　“……明白了吗？”人影发出一个虚弱的笑，“我是不该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