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诗诗无法说出任何话。少年淤积多年的哀伤仍旧包裹着她,良久她才能发出一句询问:“你……你恨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是她必须要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恨谁。不……”人影沉寂了一瞬,“我不知道什么是恨。”
画中的岁月漫长,只有白天没有黑夜。连爱都不晓得,又怎么会懂得恨?
她便突然懂了当时那位出尘的女子何以有那样悲悯的眼神了。
还想再说什么,周围的雾气突然涌动不息起来。白色人影惨叫一声,抱着头往后面跑去,绊倒在尸体上,竟起不来了。
“怎么了?”董诗诗正要走去,阿葵却在背后暴喝一声——“别动!”
话音刚落,阿葵已经落到了两人面前,挡在那白色人影和他们之间。
无常也嗅了嗅鼻子:“啊啊啊好浓的味道!我喜欢……”
周围的雾气竟然渐渐消散去了。原本显出了一些些轮廓的白色人影重又变得模糊难辨,只荷荷喘气,已慢慢爬了起来。
它瘦弱的身子不停摇晃着,却佝偻起腰,双臂几乎垂到了地上。董诗诗脑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印象:它此刻的姿势,很像猩猩。像一头蓄势待发、就要攻击的猩猩。
果然。白色人影身旁的雾气渐渐消散,它迅速蹲下又迅速弹起,直直往董诗诗这里冲过来。还不过一眨眼的瞬间,它一片虚空的脸就已经出现在了董诗诗面前。
无常高高举起它的刀,往远处扔了出去。
就像心爱之物被丢弃一样,白色人影低嚎一声,转身去寻它的菜刀了。
无常摇晃了一下身子,道:“真是不能貌相。它很厉害呢。”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它的胸前已经被抓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黑色的死魂从裂口里涌出来。
“因为它们控制不了它了。”阿葵皱眉慢慢道,“有一个更厉害的人在旁边,比你们都要厉害……那家伙被挑弄得已经没有理智了。山峦的精气怎可能过分涉入人类世界?想来刚刚它将记忆全都展示给你,已经是它和山峦们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董诗诗一时怔了,藏在衣袖中的手默默地握紧。
这一次比之前的陈家大宅和觅魂灯引起的那一场骚乱都要麻烦。太多人死亡,太多的血。她预料到自己将遇上一些可怕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将大大地改变她。至于会变成怎样……会不会就此死去,她并不清楚。
恐惧,其实也是有的。她很怕死,更怕死了之后再见不到自己爱的那些人。
董诗诗心中自嘲:她的直觉一向都很准,看来这一次真真是凶多吉少了。
可她放不下那个在她的梦中说话的少年,也放不下那个心里装了那么多那么多悲伤的孩子。
因为,他多像从前的她自己。
穆醒天似有所感,看董诗诗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眼神一点点坚毅,已经知道她不会放下那个孩子不理会。他们有觅魂灯,其实只要将觅魂灯祭出,无论是怎样的恶鬼凶魂,都不过一瞬——但董诗诗不想。一旦进入觅魂灯,面对的便是被其吸收消化的最终命运,再不可能重返这个世界。
无论如何,都想给那个孩子一次机会。
穆醒天也是这样想的。虽然不知道董诗诗看到了那孩子怎样的记忆,但绝不会是好的。
“诗诗,你打算怎么做?”他沉吟一会,问了出来。
“……我在想,真正的‘渡’,是要受渡者心甘情愿的吧?他是情愿的,那么剩下的便是方法了。”
“你有什么想法?”听董诗诗这样说,穆醒天已明白她心中有了打算。
董诗诗拧头看了阿葵一眼,又凝神盯住穆醒天:“驭鬼之人,无不用血。”
阿葵和穆醒天脸色同时一变,只不过前者说的是“好方法”而后者却大叫“不可”。
“她不会死的,我保证!”阿葵眼里闪闪发亮,不知为何如此兴奋,“这是个好方法,说不定还能处理好惠山女的事情……”
“我不许!”穆醒天此时竟完全不像他,霸道而凶悍,“这个方法太蠢了!我绝对不允许你做这种危及自身的事情!”
其实董诗诗心中清楚,最大的阻力必定来自穆醒天,但她心里已有计较,穆醒天也无法阻止。
“别担心,我有分寸。”董诗诗对他宽慰一笑,“我还要回去看我的母亲,绝不会在这里就死去的。”她说得缓慢,心里却明白这是最厉害的杀手锏。
听到这句话,穆醒天眼里激动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半晌他才再次开口:“你并不知道方法。”
“……我好像是知道的。”她心里也有些奇怪:自从想让那孩子解脱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她就越来越笃定自己懂得“渡”这件事,而且极其熟悉。
阿葵见二人已经得出了结论,呼啸了一声,径直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跃了过去:“别拖拉了,快跟上,不然它就走了。”
然而那白色的人影却没有躲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在城南的山脚下找到了它,它正蜷缩在一块大石后面,瑟瑟发抖。
“有人帮我们?”阿葵讶然道,随即冷冷地扫视周围,但没有看到任何的可疑之象。
此处正是他们出山的那条路。现在白色人影蜷在大石后,是因为大石的周围都是水。阿葵曾在水池里洗过脸,但是此刻水池子里的水像被控制一样满溢了出来,恰好围着那块大石,只留下一小块空的地方让白色人影停留。
帮忙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是因为已经不在意,想现出自己身份,还是因为迫切地想处理这个家伙呢?阿葵心中思索着,脚下却是不停,在水面上悬浮起来。
白色人影感觉到有人靠近,发出低沉的威胁吼声。阿葵冷笑:“别挣扎了,你的对手不是我。”
董诗诗和穆醒天坐在无常肩上往这边过来,看到这里的场面也是一阵诧异。但现在不是去想这些的时候:面前的孩子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这才是她最需要解决的。
水在地面上漫开,围成一个圈。她与穆醒天踩着水走过去,每走一步,那白色的人影就更加惊悸,蜷缩得更紧。
跑到这边来,应该是想回到山中吧。董诗诗心头酸涩:纵使你已经不想作恶,但也无法再将你以这种形态留在世间。
她缓缓举起了手,就像遥远的记忆缓慢复苏一样,她此刻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董诗诗手上握着那孩子的菜刀。她没有任何的犹豫,将袖子捋起,干脆地划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