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爷的书房内。亨利手执一杆笔直的小棒子发呆。那玩意儿的末端长着一撮细软的小以巴。他学着潘老爷的模样，把小以巴弄得黑漆漆、尖溜溜的。深呼吸一口气，便一本正经地竖直笔杆，小以巴朝下，在一张薄薄的白纸上认真地练习自己的签名。

　　亚当与夏娃也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看着这两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商业人士。时钟发出催人奋进的嘀嗒、嘀嗒……

　　阿四不敢打扰，伫立在一旁，趁机稍作喘息。而此时的我，已经站在了桌面上，左边是亨利画的优美弧线；右边是潘老爷砌的豆腐块。二位的签名极富个人传奇色彩，一看便知一个打西边而来；另一个则生于东长于东。

　　潘老爷已经签好了自己的那一栏，那笔迹简直可以用龙飞凤舞来形容，因为我一个符号都不认识。

　　“这上面接的究竟是什么毛啊，怎么没有鹅毛来得顺手。可惜，我那根鹅毛留在哥德堡号上了。”亨利嘴里嘀咕着，已经急得冒出了一头汗珠子。看来要很好地掌握大清国的书写工具，并非一朝一夕，今后的道路还很漫长啊。

　　“我们接的是狼毛，可惜你习惯了鹅毛……”天啊，潘老爷说到这里，竟貌似出于本能地深情地望了我一眼，“你爱怎么拿就怎么拿吧，横竖都好，只要你能在借款人那里画只龟就行了。”潘老爷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都说了，我不是鹅，解释多少遍了都，你少打我的主意。”我撅着嘴巴，狠狠地盯住潘老爷。

　　咳咳，他盯不过我，目光从我的身上移走了，小小的安全感才又回来了。

　　亨利大喜，抹了一把汗，将那根带小以巴的东西，斜斜地抓在手里，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画了一根优美的波浪线。后来，我才得知，大清国人管这种波浪线叫“鸡肠”。

　　鸡肠画好了，潘老爷又拿起另外一张砌着密密麻麻的豆腐块的薄纸，递给亨利，“这张是你跟怡和行的老板——伍秉鉴借的，也画一个吧。”

　　“好，刚才那张我手滑了，这张一定得画好一点。”亨利信誓旦旦地接过那张薄纸，更加用心地画了一条愉快的鸡肠。

　　潘老爷的细长爪子捋着两撇小胡须，满意地点头，“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做人，争取早点把船修好，货物都装齐了，就启程回老家去吧。”

　　“知道了，我一定重新做人，争取大赚一笔，还清债务，实在太感动了呜呜。”亨利抱住潘老爷，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身材瘦小的潘老爷几乎被亨利提到了半空中，他们之间的高度差其实还蛮巨大的。连怡和行的伍秉鉴都答应借钱给亨利，潘老爷真有办法。哥德堡号又可以重出江湖咯！

　　然而，阿四汇报的坏消息，冲散了书房内的欢乐气氛。原本要喝茶庆祝的步骤也自动省略掉了。亨利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在询问：“鸭，你还记得哥德堡号上的死鸟么？”

　　嘎！

　　“先不要惊动客人，派人亲自送信上门，要快，省得那几十个热情似火的伍太太按耐不住。”潘老爷在房中踱来踱去，脸色又开始变幻，由蓝变黑，由黑变白，由白变红。最后，恢复了白里透红的和颜悦色。

　　阿四急忙吩咐阿三赶紧跑腿去，然后带领潘老爷与亨利光速奔赴放鸽子的现场，争取拿到第一手资料。

　　哟，肚子饿了，忽然想吃点宵夜，那些死去的鸽子很影响胃口的。为什么不到厨房逛逛，填饱肚子这种小事，我自己也能搞定。趁着大伙儿忙于做大事，我悄悄地，嗒嗒嗒，离开了书房。

　　可是潘家的厨房究竟潜伏在哪儿呢？我沿着七拐八拐的廊道找啊找啊，结果迷路了。糟糕，一只顶天立地的鸭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迷路了呢！

　　“厨房，你在哪里？”我大叫起来。

　　哎呀呀，我莫名地进入了缓慢的上升通道。月光之下，手指细长，掌心柔软，可惜肤色不够健康，太苍白了。嘎，闻一闻。咿？无色无味，毒药？

　　这个清凉的手心，瞬间化解了所有的惶恐。我安心地享受着这份意外的喜悦。彼此心照不宣地游走在花香醉人的廊道里。我的小心肝噗噗狂跳不已，心中一遍遍地默念：淡定，千万要淡定。

　　我已无心去看头顶那几何搭建的迷宫，甚至有那么一秒，我虔诚地祷告：愿这曲折的廊道永远走不到尽头，愿饥渴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别再骚扰我。

　　祷告之后，我的温饱问题明显得到了妥善解决。由此可见：诚信，很重要。只有发自内心地去相信，愿望才会实现。这与当初在哥德堡号上解救小甜甜同理。

　　啪嗒，我从飘飘欲仙的高度空降在了细软的草地上。

　　“哎，潘mm别走哇。我已经不饿好久了，你还带上我吧。”举起一只脚丫，重重地踩踏草地。我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等到失去了，才学会呼喊，早些时候你干嘛去了！

　　曲折的廊道空荡荡，貌似真的没有尽头。大概这位设计师喜欢玩捉迷藏，故意把潘家宅子的廊道整成迂回往返，头尾相接的无限循环模式。如此一来，下雨天不必撑伞就可以清清爽爽地潘家一日游了。

　　我失落地望着廊道的另一端，期待那里会忽然出现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那个被雷电轰击的下雨天，屋顶上那个洁白的曼妙身影，虽然只是一个水淋淋的海带头，却成了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就好似与生俱来的血肉一般难分难舍。

　　“饿，饿，饿。”草丛里传来了饥饿的呐喊。

　　“谁？”我大惊，全身的小绒毛倏地笔直竖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这里就是那天潘mm和我同时被雷电轰击的小花园。一股深重的怨气，幽幽地萦绕在一棵树干粗大，枝叶繁茂的老树周围。

　　“饿，饿，饿。”那声音貌似已经出离了树下的密草丛。该不会像Simon对Mary说的那样，大清国的孤魂野鬼也出来晒月光了吧。

　　“救命啊！”我怕死怕鬼也怕妖，“饶了我吧，今晚的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