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咬定我拿的是假票,就是不让我上船。毫不知情的鸭子对着我嘎嘎大叫,它一定对这趟旅程充满了期待。面无表情的冷漠的乘客们,只顾着你推我我推你,纯属瞎折腾,无数条粗细不一的小腿在鸭子身边肆意横行,天使般的小鸭子即使是在左躲右闪的时候,依然满怀希望地高声呼唤。
它在等我。
噢,我怎能让一只弱小的鸭子独自面对未知的将来呢?
非上船不可,我从口袋里摸索出另一张船票,递了过去。这一次,检票员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直到听说我还会画点什么,才露出了一丝欣喜。
他十分严肃地盯住我,“你确定自己要上的是这艘船么?”
后面的队伍还很长,因为船票的事情,耽搁了大家不少时间,身后早就怨声载道了。甲板上的鸭子看来没少挨践踏,痛得嘎嘎哀叫。不管是环游世界,还是开往未知的地方,既然来了,上就上吧,我毫不犹豫地猛点头,检票员总算勉强同意了,让我在船上干粗活抵船票的钱。我响亮地答应了,飞快地朝鸭子冲过去,它兴奋得不顾脚掌的疼痛,一边愉快地叫唤着,一边奔向我。
“嘎!”
“鸭,我来了!”
终于迎来了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把鸭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它把脸蛋贴在我的胸膛上,呜呜娇声诉说着刚才被踩的遭遇。我们一起把那些没长眼睛的小腿痛斥一番,才稍微消消气。这真是一艘大船,高高耸立的桅杆以及被海风吹得呼呼作响的木帆,把人烘托得如同天上的一颗星星那么渺小,咸咸的海风呼呼吹过脸颊,我闭上眼睛,仿佛许多年前就已经熟悉了这种不单纯的味道。
随着一声低沉悠长的轰鸣,水手麻利地将粗大的金属链条不断地往上拉,起锚了。船缓缓地离了岸,驶入了浩瀚的大海。月光之下,甲板上只有鸭子和我闲着没事干。刚才蜂拥而上的乘客们,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水手们的肌肉在运动中显出特有的节律,这是另一种震撼人心的光辉。
鸭子躺在我的手里,翘起一条腿,脚丫悬在半空中,轻轻地晃荡着。忙碌过后的检票员爷爷取下了帽子,走了过来,他拍拍我的肩膀,笑容灿烂,“年青人,你真勇敢呐!”
“勇敢?这……请问刚才和我一起上船的乘客哪里去了?”
“嘎?”
这突入其来的赞美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很显然,鸭子也认同。可是,老爷爷的笑容越来越有内涵了,并不再作半点解释。他看了看涨鼓鼓的木帆,悠悠地叹道,但愿今晚没有暴风雨。
“勇敢的年青人,你看!”
原本一直缩在角落里,趴在地上擦地板的清洁工,见老爷爷进入了船内,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他的身上不断地往下滴着脏水,在甲板上拖出一条有趣的线。他把我带到船头,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指向海天相交的地方。
噢,一艘挂着无数彩旗的木帆船正驶向大海的中央。船上的人真多啊,一个个小脑袋聚集在一起,好似载满了活生生的人形货物。他们的欢呼声响彻天空,连鸭子都听得见,他们都提到了“环游世界”!
明明当时走的是同一条狭长的通道,检票口也就一个,检票员也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到最后,他们却上了另一条船,环游世界去了呢?!
这个莫名其妙的结果,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无法平静了,“那么,现在这艘船又开往什么地方?”
此时,一个金发碧眼的,长着两撇小卷胡子的男人从船内走上甲板,他脚上的长靴踏在甲板上,发出响亮的嗒嗒声,清洁工立即恭恭敬敬地汇报,“抱歉,亨利船长,地板还没擦好!”
亨利的两撇小卷须微微向上扬起,稍作沉默,忽然变了脸色,清洁工很识趣,在亨利发怒之前从我身边溜走了,返回属于他的角落,继续擦他的地板。其余的船员全都热情高涨,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紫铜色的肌肤在夜色中发着炫目的光,上面还挂满了大颗的汗珠。
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胸部,噢,若想要练成他们那副模样,得经历多少磨难。
“你叫什么?”
“文森特·梵高。”
“梵高?新来的?那就,干活去吧!”
亨利的两撇小胡须高高地向上扬起,眼睛朝主桅杆的方向瞄了一眼。
就这样,我被安排在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船员手下干活。那一夜,桅杆之下,我们一边工作,一边谈理想,时间过得倒也挺快。
换班了,鸭子从一只大木桶上面啪的一声跳下来,在甲板上就地打了个滚,快乐地跳到我的手上。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躺下,放松心情,开始闲聊。噢,船在深海里航行,时间仿佛静止了,只要睁大眼睛,就能看到最灿烂的星空。
我想借此机会,教鸭子学习数数,可是它总是缺乏耐心,并且对数字始终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心理。当海风送来了夜宵的香味,它完全失去了一只鸭子应有的优雅仪态,像着了魔似的飞身扑向不知名的食物。埋头,咋咋咋地啃起来。可是,一只鸭子终究还是敌不过那群满身肌肉的黑人船员,它很快就被挤了出来,嘴里还死死地咬住半条小鱼。
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望着天上的星星,对未知的将来开始担忧。上船后的第一夜,我就失眠了,后半夜,就开始想家了。只是,一想到亲戚们竟然因为我的这一次远行相聚在一起欢庆,这多少令我的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提奥带走的那两幅向日葵,到了巴黎之后,还会被客人看中么?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被吹了一夜海风,似乎受了风寒,我狼狈地打着阿嚏。大块头的船员朝我挥一挥手,我再一次回到了那根粗大的主桅杆下面,重复着与昨夜同样的工作。其他的船员一边嘲笑我的弱不禁风,一边唱着他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