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牌艺毫无长进，欠下的活儿更多了，多到即使船靠了岸也做不完。亨利已经习惯了半夜起来嘘嘘的时候找我聊天，他好像也患了严重的失眠症。

　　鸭子混得是越来越好了，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对它特别关照，吃的喝的睡的用的，只要是最好的都统统奉献给了鸭子。它的小肚皮，日渐饱满；那只风情万种的浑圆的屁股，翘得更高了；就连平常在甲板上闲逛的姿势也变了，昂首挺胸，骄傲地抬起那并不明显的下巴，眼神里缺少了刚上船时的那种胆怯与不安的警惕。

　　哥德堡号上最初一共有八十七个船员，起初，我累死累活地擦完了鞋子，天已蒙蒙亮了，不知不觉又度过了一个辛勤劳作的不眠之夜。渐渐的，白天与黑夜对我已没有太大意义了。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海洋，与广阔的天空紧密相接，一成不变的景色。后来，忽然之间发觉，每天晚上擦的鞋子好像越来越少了。全部搞定了，天还没亮，天上的星星都还在，而且正是最璀璨的时刻。与星星对望的时间，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幸福的时光。

　　亨利每天举着望远镜，伫立在船头，他通过手中的望远镜寻找陆地的踪迹；我们透过他的表情，决定当天晚上要不要打牌。倘若有幸见到陆地，大家的心思自然也就不会放在牌局上了，首先得好好地相互搂抱在一起，流着眼泪大笑着对上帝表示感恩，接着得计划一下上岸之后去哪里喝一杯；然后再找个地方，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倒出来，碰碰运气；最后，累了就寻一个合适的人，奉上一颗爱心。

　　可是，亨利眉头紧促，都快能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了，两撇小胡须越来越往下垂，嘴角上的两只小卷卷成天都无精打采的，就算海风吹来的时候，也懒得动一动。

　　一天晚上，擦完了最后一只鞋的我正躺在甲板上晒月光，木帆的呼呼声就好似整个哥德堡号都在打呼噜。鸭子打了个呵欠，走过来，嘴里叼着一条小鱼，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开叉的尾巴无力地向下垂。

　　“鸭，你不在里面睡，跑出来干嘛？”

　　它扬了扬嘴里的小鱼，那条分叉的鱼尾巴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死鱼的眼睛瞪得我浑身不自在。可是鸭子显然不这么认为，它把自己最爱吃的小鱼送到我的嘴边，我摇头拒绝了。但是，要说服一只鸭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鱼还是留给你自己吃吧，却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鸭子的眼里满是无辜的善意与迷惑不解，我只好从它的嘴里取下小鱼，手拎着鱼尾巴，那死鱼的眼睛继续狠狠地瞪着我，鸭子伸长脖子，嘴巴长得老大，我闭上眼睛，心中默念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小鱼头朝下，尾巴朝上，倏地顺着鸭子的喉咙滑了下去。鸭子心满意足地舔一舔嘴巴，挨在我的身边。

　　“我需要的不是小鱼。”

　　“嘎？”

　　这一晚，月光特别亮，我和鸭子躺在甲板上，互相倾诉心事，还不失时机地晒一晒心中的梦想。我们追求的东西果然很不同，它需要的东西除了吃的，还是吃的；而我呢，想要的似乎总也不够，不如一只鸭子来得单纯。后来，我迷迷糊糊地对鸭子说，或许我还没真正弄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后半夜，一直都不见亨利起来嘘嘘，我辗转反侧，望着身边熟睡的鸭子，又看看天上的月亮，想不到，亨利也有偷懒半夜不起来的时候，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由于亨利的这一次偷懒，我们差点儿丢了性命。

　　木帆的呼呼声越来越响，显得有些焦虑不安，闪电划破了天空，大风暴很快袭来，哥德堡号开始不听使唤了，船上顷刻间就陷入了一片混乱。罗伯特伫立在雨中，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架，虔诚地祷告，闪电照亮了他的脸，那是极少见的发自内心的巨大恐慌。亨利出现的时候，船已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一切似乎都无可挽回了。可是他仍然坚持，必须绕过那个传说中极其重要的拐角；罗伯特显然不同意，他坚信风暴与漩涡就是上帝的善意提示，及时回头，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只要绕过去了，就是一片新的天地！”

　　亨利的脸涨得通红，眼里的火焰在雨夜里尽情地燃烧，或许是又喝多了几杯，才会胡言乱语而不担心被雷劈或者被闪电击中。

　　“万一绕不过去，我们全都得葬身大海！”

　　罗伯特的话，获得了超过一半人的支持。另外一部分人，显然还不知道“死”是如何拼写出来的。

　　全部人都沉默了，雷声轰鸣，海浪翻腾，木帆哀叫。亨利咬牙切齿，差一点儿没把罗伯特整个提起来，扔到海里去。鸭子嘎嘎叫着，噗噗拍打着翅膀，愤怒地扑向亨利，被雨水淋湿了的鸭子，看起来苗条多了。连鸭子都表明了态度，最初站在亨利那一边的冒险分子一下子刷地全都投奔了罗伯特。

　　“我还没娶老婆呐，可不想这么快就挂了啊！”

　　“逃出了这个漩涡再说！”

　　“我已经厌倦了这大海！真的受够了！”

　　“别痴心妄想了，哪来的新天地，还是听上帝的吧！”

　　绕还是不绕，这个我不懂，但是有一点我和大家想的一样，就是不愿就此白白断送了性命。于是努力扯紧缆绳，收起木帆。

　　当我们的船可以不再完全受制于风向的时候，也就有了逃离漩涡的希望。这是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夜晚，在狂风骤雨里，大家的心凝聚在一起，纵使在打牌的时候有过一点小争执，但是面对强大的对手，我们没有退路，也无路可退。亨利最终也加入了我们，或者是罗伯特说服了他；或者是被鸭子缠得无可奈何了；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的酒醒了。

　　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在海面上的时候，筋疲力尽的我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了。眯着眼睛看蓝天白云，船静静地飘，海风轻轻吹，木帆呼呼哼着歌儿。噢，我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