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果然不假。经历了这一次的劫难,亨利不再坚持去“绕”了,他高举望远镜,眺望远方,嘴角上的小卷须出现了难得的轻微上扬。
“一直向东航行,不许改变方向!”
亨利语气坚定,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到了陆地,这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所有人都热血沸腾了,木帆呼呼地催促着,向东!亨利朝我招一招手,我停下手中的活儿,跟随他进入船内。昨夜的大风暴给哥德堡号带来了不少损伤,船员们忙着收拾残局;鸭子由于昨夜受了惊吓,所以今天起得晚了点儿。
船内,罗伯特已等候多时了。桌上摆着一本圣经,不是父亲送给我的那一本。这一次,要谈的是什么呢?无论如何,都是时候找机会把鸭子的葵花籽要回来了。然而,面对罗伯特的温和的眼神,我发觉自己心中的怒气总无法积聚起来。他所说的话,无非就是劝说我当一名传教士,而亨利则一味表示赞同。他们如此合拍地劝说我去做一件事情,迫使我不得不大声地询问,为什么?!
亨利说搞艺术与传教并不冲突,而且他觉得我可以把两样东西都做得很好;罗伯特表情凝重,似乎满怀心事。他们轮番对我展开攻势,我坚守阵地,死活不答应。朗读圣经什么的最讨厌了,我才不要当传教士。几杯酒灌下肚之后,他们始终说服不了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想我大概是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估计命不久矣,所以……”
“你想说什么?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
“唉,整个哥德堡号上,只有你熟读了圣经,你不当,谁当呢?请你代替我成为一名传教士!
来到甲板上,罗伯特仍旧不依不饶,他拉住我的手,眼里满是殷切的希望,当他松开手之后,我发觉自己的手里多了一张船票。
所谓的熟读圣经并非我的本意啊,倘若你的父亲就是一名资深传教士,谁能说你不会和我一样,成为熟读圣经的那一个呢?因此,罗伯特还是没能说服我。为了表示对深深的歉意及给予适度的安慰,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帮他画一幅人像。
日落了,天边的云彩成了最绚丽的背景,海面荡漾着耀眼夺目的点点金光。他由衷地赞叹眼前的美景,而在我看来,他已与落日、晚霞、海洋融为一体了。只是,当画完成之时,这画中人竟然不幸应验了自己的预言。
啾——
一群来历不明的黑鸟从天而降,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如同父亲一般温和慈爱的罗伯特已化作一堆新鲜的白骨。他的血肉被啃食得干干净净,衣服的碎片漫无目的地飘扬在风中。
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在自己的眼前一点一点地痛苦地死去,那一刻,我发觉没有任何一种色彩可以用来描绘死亡。虔诚的罗伯特在临死前,依然不忘在黑漆漆的尖锐的鸟翅膀堆里嘶叫,梵高,记得啊……传教……
这个充满血腥的临终遗言,残酷地扭转了我的人生轨迹。亨利走过来,微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你就安心当一名传教士吧!全体船员都把目光投向了我,连鸭子也低泣着不断点头。
噢,星星,你听见了么?当传教士什么的,纯属偶然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要大声地对所有的年青人说,没事千万不要学人离家出走,上船之前必须看清楚,倘若不小心上错了船,将会使你抱憾终生!
因罗伯特的死对我造成的巨大冲击,我决定提前看一眼他临走前塞给我的那张船票。怀着好奇又不安的心情,我独自徘徊在甲板上。
杀害罗伯特的凶手依照亨利的吩咐,全都堆在了船上,据说这些臭烘烘的鸟尸体,将来还会派得上用场。可是,船员们显然都不认同,吃饭的时候,大家全都只顾埋头吃饭,既不谈打牌也不谈女人,气氛明显变了。鸭子也少了出来散步,即使偶尔出来逛逛,也是成日捂着鼻子,像一个羞于见人的忸怩的少女。这气味的确难闻,我也捂住了鼻子。
船上又死了两名船员,他们的尸体被高高抬起,重重地扔下了深不见底的大海,发现陆地的喜悦仅一闪而过。我仿佛听见了暮色里,成群结队的饥饿的鲨鱼疯狂地游过来。
鸭子跳上我的手心,而我却把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向了自己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了那张薄薄的船票。鸭子仰起头,注视着我,眼里满是哀伤,自从亨利把唯一存活下来的一只黑鸟关进了笼子之后,鸭子就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思念使人消瘦,这对于一只鸭子也同样适用。
指尖离开了船票,从口袋抽出来,抚摸着鸭子头顶微微鼓起的小山丘,头顶那一撮最柔软的小绒毛却总也无法抚平,不服输地竖立着。
“这里还痛吗?”
“嘎……”
“你很想救那只黑鸟?”
“嘎!”
笼子上挂着一枚沉重的铁锁,钥匙只在一个人的身上——亨利。由于不小心掌握了亨利有半夜起来嘘嘘的习惯这个重大情报,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下。
这一夜,我如常呆在桅杆下与守夜的船员聊天,他们忽然对圣经的故事发生极其浓厚的兴趣,我把父亲小时候对我讲过的故事用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他们听的津津有味,缠着我多讲一些。当众人将我围坐在中央,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神,我的头脑里忽地产生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幻觉,原来上帝就存在于这么多双眼里。
嗒嗒,亨利的皮靴踏响了甲板,这么多双眼里的上帝倏地消失了,大家快速地回到自己的岗位,假装一直很认真。自从贴上了“传教士”的标签之后,擦鞋、搓衣服、抹地板这类粗活,我是再也不需要干了。今夜,星光灿烂,亨利重新系好了裤子,晃动在他腰间的一串闪亮的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促使我勇敢地走上前,提出无论如何都要为他好好地擦一擦。
那串钥匙在亨利尽情地享受被擦的愉悦之时,很合时宜地落在了甲板上,鸭子飞扑过去,将钥匙含在嘴里。亨利迷糊中又唠叨了许多梦话,我耐心地聆听,从不插话。当擦完了那双哥德堡号上独一无二的靴子,钥匙也完成了它的伟大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