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绕着桅杆飞了几圈,似乎舍不得离去;鸭子站在甲板上,无比忧伤地仰望着她。这种深情的对望,原来并不只是发生在星星与我之间。
“飞吧,你自由了!”
我朝黑鸟挥一挥手,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算心中再怎么割舍不了,天都亮了,非走不可。
那双宛如红宝石一般高贵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我,忽然俯冲下来,绕着我的头顶缓缓地飞了一圈,姿态极其优雅,当我伸出了手臂,它却舒展双翼,飞走了。
砰!远处传来了震耳的枪声。
啾——惊慌失措的叫声撕破了沉寂的天空。
鸭子紧张地跳上最高的那只大木桶,痴痴地面向黑鸟飞走的方向,沉默不语,久久不肯下来。望着这个熟悉的小小的背影,仿佛又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心中的那一片金色正在一点一点地衰亡。
“很明显,这是枪口朝上发射的。”
“嘎?!”
我朝鸭子伸出了双手,它跳了上来,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喜悦,随即又满脸愁容,小脸蛋在我的手上蹭来蹭去,显得很失落。昨夜,为了拯救那只黑鸟,它已身心疲惫,如今,黑鸟已离去,连头顶那一撮总是竖立着的小绒毛也累了。
砰!枪声又起。
“即使真的打起仗来,你不是还有我么?”
“嘎……”
它整个儿软软地倒在了我的手心,这一次,调皮的小脚丫没有露在手掌之外晃荡,而是乖乖地曲卷着,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副初生婴儿状。一如我初次见到它的时候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只洁白的圆溜溜的蛋里。
砰!枪声再一次响起。
“哪来的枪声!”
亨利吼叫着冲到甲板上,还未来得及穿上外套,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头发凌乱,样子颇为滑稽,他高举望远镜,许久都没转过身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小卷须此刻究竟是上扬还是下垂。船员们整齐地站成两排,每个人的脸上都清晰地刻着“随时开战”,哥德堡号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充满了火药味,看似平静的海面也都转换了心情。
待亨利发现铁笼里的小囚犯已经逃之夭夭的时候,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帆船已悄悄地超越了我们,一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子趾高气扬地回过头来,挥舞着肥胖的手臂,嘲笑亨利不远万里来到大清帝国,就为了贩卖一堆臭烘烘的死鸟。
“约翰,刚才就是你开的枪吗?!”
亨利高声质问,显然咽不下这口气,立即下令加快速度。然而,那小胖子约翰的笑脸在鲜艳的英国国旗的衬托之下,如同一朵尽情盛放的大红花一般灿烂。这更激怒了哥德堡号上的全体船员,虽然我不知道他与亨利之间是否结过什么仇怨,但是他的下巴满是松弛的赘肉,把原本安放脖子的地方都占据了,实在是缺乏美感。
清晨,聚集在海面的雾正慢慢地散去,依稀可见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蓝色的旗帜在晨雾里随风飘舞,一路追赶着那一面鲜艳的米字旗。接着,又看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各国旗帜从四面八方游过来。
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一道越来越亮的光线,似乎正在拼命收集着最炙热的光,不知不觉,雾总算散了,哥德堡号上的每一双眼睛都清楚地看见了,航道正逐渐收窄了,前面就是关口了,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只要过了关,入了海港,就能上岸了。涨鼓鼓的木帆呼呼喘息着,盼望能再快一点!
亨利兴奋地大叫着,神秘的东方,我来啦!大清帝国,我来啦!全体船员热血沸腾,迫切地期待着最幸福的时刻快快到来。将近三个月的海上之旅,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么?
多么辽阔的陆地,沿岸的一片小树林绿得令人心醉神迷,深呼吸,仿佛已经闻到了新生活的气息。我赶紧进入船内收拾东西,顺便把罗伯特的行李也整理好了。噢,上岸之后,一定要尽快找到接班人,把传教士的位置让出去。然后,就可以……嘿嘿……
“嘎——”
鸭子无精打采地看着我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发出一声叹息。噢,它怎么能对此无动于衷呢?我抚~摸着它的后背,耐心地解释给它听,陆地意味着什么,我们渴望的新生活就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长,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它的眼里满是疑问,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又低下头,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我把从家里带来的那包葵花籽摆在鸭子的面前,它欣喜若狂,噗噗拍打翅膀,扑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罗伯特把这东西藏得太好了,不过,还是被我不小心找到了。
“或许,那只黑鸟也和你一样,特别爱嗑葵花籽!”
“嘎?”
“其实,嗑葵花籽并不是什么难事!”
“嘎!”
这个时候,太阳整个儿跳了出来,日出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鸭子与我相视而笑,一切才刚刚开始。
噢,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不知在看什么热闹?一向很有风度的亨利再一次被激怒了,他正和海关的工作人员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
“什么!要交罚金!”亨利暴跳如雷。
“那你交还是不交?”拖着长辫子的大清帝国的海关人员不紧不慢地说。
“请问这是为什么?”但凡涉及到金钱的事,亨利总是万分谨慎。
“哥德堡号携带的死鸟污染了大清帝国的环境!”小辫子伸手指一指哥德堡号,又指向更广阔的海面。
噢,靠近关口的海域,漂浮着密密麻麻的黑压压的全是火鸡般大小的黑鸟尸体,红色的眼睛全都瞪得大大的,就像身处黑夜仍旧努力闪烁的千万点星光。死不瞑目,永不熄灭。
“我交……”
很明显,这里头有鬼,却是有口难辩,亨利溃败了,有气无力地毫无条件地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船员们绷着脸,合力将一个个装满白银的箱子搬下船,亨利的小卷须失去了弹性,布满血丝的眼睛,简直就要喷出血来了。
呼,海风吹来了一片薄薄的纸,是那张沉甸甸的罚单——几乎掏空了哥德堡号上所有的白银。上面的黑色方块字我不懂,可是——下面的几行斜斜的看起来并不算太美观的英文却清晰明白地告诉我,开罚单的日期是一八零六年……
二十三岁的我,带着一只鸭子,乘坐哥德堡号,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来到了七十年前的大清帝国?噢,我还是一个美轮美奂的俊美青年!
“鸭,你看到了么?”
“嘎?”
“1806!”
“嘎??”
“1806!”
“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