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青天白日

　　微雨江南，冬景朦胧如诗，山湖秀色，气韵温婉如画。

　　十里碧湖，石砖小巷，繁华长街，青瓦小楼，皆是逃不过深冬一场夹霜带雪的雨雾，被一层寒凉的水色笼罩，在苍白的日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将这江南胜景中的一切都衬得飘渺不实。

　　碧湖畔，倚小巷，临长街，有一青瓦小楼。

　　楼上窗棂半开，一男子手握青花茶盏，临街看雨。

　　顺着男子的视线望去，越过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在窄巷的转角处，只见两个女子踏过湿润的砖面，驻足一个敞着红漆小门的店铺前，敲门而入。

　　直到那两个女子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男子才放下茶碗，伏于窗前。男子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细长上挑的眼眸微微闭上，任由那细碎的雨丝透过窗落在盈白细腻的脸颊上，在这穷极无聊的一刻，男子慵懒倦怠到了极致。

　　“吱呀。”

　　身后的门被推开，男子却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轻缓的张嘴吐出一句话来。

　　“承宣，着人先将老夫人送走罢。”

　　“嗯，”那叫承宣的男子立在门边，并未走近，察觉到一阵凉薄的雨雾顺风袭来，皱皱眉头，“关了窗子罢，莫要受风着了凉。我已经叫顺喜去绣坊门外候着了，她二人一出来，便带她们过来。”

　　男子在承宣的注视下，慢腾腾的起身关了窗，右手两指捏起茶碗拎回桌上，一身软骨头又赖在桌边没了精神。

　　承宣张口欲言，却终是没说出口，莫可奈何提剑转身出门，留给男子一个宽厚刚毅的背影。

　　蓦然，男子似是忽然清醒，抬起头颈，扶着桌子站起来，手却摸向茶壶。

　　呼啦一下将窗推开，男子倚在窗框上，将那茶壶壶嘴送到空中，亦将承宣的叮嘱抛到脑后。

　　温热的茶水顺着壶嘴流到男子口中，也滴到那月白暗花的衣衫上，直到壶中最后一滴都落进口中，男子才将茶壶放下，依旧软软的靠在窗上，挑眉，却低下眼，与那绣坊院内的女子对视，悠长深邃的眸光中，半带挑衅，半带不屑，却全无避讳。

　　院中的女子，正是刚刚寻了借口到院内躲清静的明月，她本以为绣坊对面的砖瓦小楼与过往这十年一样，就只是一排青楼妓馆的后窗，夜晚喧闹不止，白天却紧闭不开。

　　然，此时，就在明月踏步过门槛的一瞬，她却在一片青红瓦片雕花木窗之间，意外的看见了一个素白风雅的身影。

　　数丈之隔，男子单薄的身形与妖媚的面相均是落入明月眼中，勾起明月心底一丝讶异。原来真的有男子如此无聊，竟然青天白日的逛窑子。

　　细雨未停，阳光却透过稀疏的云彩散落一地，一时间水气氤氲，将男子的身形映衬的那般虚幻。

　　透了口气，明月低下头不再看，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又折回门内。

　　门内三个女人正吱喳不停，从苏绣的门道说到女子的嫁衣，再说到京城大理寺葛大人的小女。

　　嗯？说到葛大人了？终于说到葛大人了。

　　明月厚着脸皮凑过去，竖着耳朵仔细听，时不时插上一句半句的嘴，把绣坊老板娘与本地知府大人家的管家哄得笑弯了眉眼。

　　明月对官家门里出来的人不甚热络，却偶尔也不得不上前贴乎一回，因为她惦记的那个地方，全是官家，她亦深知，官家门里出来采办的妇人，嘴上没有把门的。

　　“李嫂子人好，给的银钱又厚道，这回啊，我们都能过个好年了。”

　　明月对着这个已经笑的合不拢嘴的妇人，继续灌迷汤。

　　“还得仗着姚姑娘一家的手艺好，这不是我家小姐在葛大人府上行礼那一日，那一身精致苏绣，让到场的京官们好生称赞，说是江南一绝什么的。我家大人好生得意，让我把往后满月用的被褥鞋帽先在你这里定下……”

　　“李嫂子，您再夸，我就羞得张不开嘴了，”明月热络的笑声终是到了虚伪的地步，嘴角一直扯到腮帮子上，教她自己都着实的恶心了一把，却依旧卯足了劲头打听京城官家门的是非长短，“李嫂子，看这葛公子娶妻的排场，这葛大人怕是又要升官了罢？”

　　明月向来爱打听京城官家的事情，尤其最近这一年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京城里的大街小巷，明月两眼一抹黑，倒是这人情关系摸了个门儿清，诸如谁家小姐嫁了谁家公子、谁家老爷子打了不听话的小儿子、谁家公子为了青楼花娘一掷千金之类的蜚短流长，明月统统烂熟于心。

　　因为，年后到了京城，说不准，用得上……

　　几个女人磨磨蹭蹭到了近午时，明月才脱身，领着环翠从绣坊出来，一边低头急匆匆的往前走，一边吩咐。

　　“环翠，今儿初五了，伯父与爹爹的忌日快到了，得先去买香烛纸钱，”明月清清透透的打了个寒颤，让那本就不明艳俏丽的脸上冻得显出了红晕，可出口的话语却依旧冷冽，“这两日再去知府门子那里一趟，打听打听这个葛大人。”

　　“是，小姐。”身后环翠悄声应答。

　　明月一脸阴沉，揪紧了身上半旧的布袄，手掌抵在衣襟上，覆上衣衫下的佩玉，冰凉的手指触到系在颈间的绳线，惹得她一下瑟缩，随即咬紧了牙。

　　又到祭日了，转眼，这便已经是十年……

　　十年，已是我所能压抑忍耐的极限，不能再拖了……

　　“两位姑娘，我家主子有要事请见，烦请二位随我走一趟。”

　　巷口树下，二人被一男子堵住。

　　“青天白日的，你干什么？我们根本不认识你家主子，再拦着，我们可就报官了。”环翠一见情势不对，当即挡在明月身前，出口泼辣。

　　“我们是小门小户家的闺女，不认识你们主子，只怕是认错了人，还请让我们过去。”明月装模作样，话中带怯，却偷偷抬眼打量眼前的人，深色衣衫，利落短打扮，袖口裤脚沾了尘土，像是谁家的手下，只是，这脸盘，有些眼熟。

　　“叶姑娘，我是顺喜。”

　　叶姑娘？明月一惊，匿藏在此地十年，附近之人均知她是姚家闺女，还从不曾有人知晓她原本姓叶。

　　顺喜？这名字？

　　“你家主子，是何人？”明月伸手拉了环翠衣角，视线却一直停在顺喜的脸上，这张脸，确实见过。

　　顺喜摇头不语。

　　“何处？”

　　“清溪楼。”

　　“那般下作的地方，我们才不去。”乍然三个字，让环翠再也忍不住，出口拒绝，语气凶恶。

　　明月侧过颈项，斜睨了环翠一眼，后者触到明月阴沉的目光，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明月抬眼，微笑，点头，道：“好。”

　　明月终是认出他来，满目欣喜，提起裙摆，仓促几步跟在顺喜身后。环翠却不明就里，满脸戒备，挽上明月手臂，一路搀扶。

　　三人利落踏步行走于小巷间，砖间积水不时溅起，沾湿了鞋袜，却都未放缓步伐。小巷幽深，雾气湿重，将三人身影渐渐隐没。

　　江南雨雾最是撩人，那一片似烟似幻的朦胧，隐去了多少捉摸不透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