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人为刀俎

　　腊月二十九，漫天大雪。

　　明月起了个大早赏雪，抱着暖炉坐在摇椅上，一下一下的摇晃。窗户半开，偶尔几片雪花飘进来，明月伸手去接，手心骤然冰凉一下，于是便缩回手，出神的望着那依然一片银白的小院，心中怅然。

　　这般遍地莹白琼枝玉树的景致，多久不曾见过了？十年前的冬日，也是如斯的银装素裹，可记忆中那本该干净的雪地却染得通红。

　　娘亲躺在自家院中，一身白衣浸了血。自己跑上前一看，刚待庆幸娘亲尚还在世，下一瞬便听见喧天的吵嚷声接近，随即便被顺喜抱起，自己刚要挣扎，却见娘亲不舍的看着自己，用力的张嘴，声音嘶哑不可辨，只来得及认出那最后的口型是“走”，然后便被顺喜带走。

　　明月离家在京城六年，却不想六年后见亲人的第一面，竟也成了最后一面，甚至没见到父亲，连娘亲什么时候过世的，都不知晓。

　　握紧拳头，深吸口气，明月刚一抬眼，便望见一人匆匆走过亭子，随即抿嘴嗤笑。

　　果然是奴才不好当啊，这样的天还要听吩咐办差，还是当主子好，至少不用任人将自己使唤成雪人。

　　明月斜倚在摇椅上，却不料那人竟然往自己院里来了。

　　待那人刚跨过院门，明月看清了来人的脸容，随即整整衣饰，脸上换上笑容。

　　“吱呀。”

　　果不其然，他当这是走城门呢？

　　“承宣世子好兴致啊，可是这雪景太迷人，教世子大人连门都忘了敲？”

　　待那人身影进门，明月便开口嘲弄。

　　承宣满脸通红，不知是不是冻的，温吞吞的关上门，满屋里看了一圈。

　　该是在找芷扇，看到此明月笑的更厉害了。

　　“芷扇去取早膳了，世子爷可是还饿着，不如一起用吧？”

　　“闵贤有要事与你商量，你随我速去一趟醉仙楼。”承宣一愣，不自然的清清嗓子，开口说正事。

　　“好。”

　　如此爽快的回答，倒是让承宣惊讶。

　　明月一直都是问到不打破砂锅不罢休的，原以为这次定要费心解释一番的，没想到这么干脆，“马车备好了，就在出了这院子的西边后门，我不能与你同去，你待芷扇回来与她一道去。”

　　“好。”

　　明月轻笑，若是问，定也问不出什么来，他只是来为闵贤传话的，再说这时辰出门必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不拖拉的好。

　　待承宣离开后，明月自己换了衣裳，外边罩上了黑色的狐毛长裘，等了许久，不见芷扇回来，便自己抱着暖炉去了后门。

　　驾车的是个生面孔，明月不曾见过，刚一坐上马车，马蹄便一路疾驰。

　　大雪未停，马蹄车轮碾过落雪的声音清晰可闻，明月一时寂寥，抱紧了暖炉。

　　“吱……”

　　半响后，那声音没有预兆的骤然而止，明月怀中暖炉自手边滑脱掉出车外，连带明月也险些摔出去，幸好腹内空空，不然定要吐出来了。

　　明月气恼的掀开帘子，却见一把刀明晃晃的劈过来，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又有一道剑光将那刀锋挑开。

　　明月刚想看清救命之人的脸，就只觉得脚下一滑，被人拖下了马车，摔在地上。

　　“嘶。”一下摔疼，明月愤恨的看着那只依然拽着她裙角的手，刚要骂人，头上却先传来一句责问。

　　“芷扇呢？死了么？”

　　是闵贤，明月起身把裙角从闵贤手里拉出来，气愤的回话。

　　“我没带她出来。”

　　闵贤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又见刀光一闪，于是一把将明月推开，那刀立时落了空，接着便有人上来与那执刀之人缠斗，闵贤见危险已过，便开口大骂。

　　“你这女人，出门不带人，连脑子也不带么？”

　　被闵贤一推，明月又撞向马车，此刻头晕目眩，听到闵贤的骂声，便也沉不住气骂了回去。

　　“你有能耐怎不上去打？”

　　闵贤不做声，见来袭之人多数已被制伏，便拽起明月的手腕转向身后小巷。

　　小巷尽头有一小门，闵贤推开门拉着明月进去，顺着墙边回廊走向一处楼梯，上楼后左转两次进了一个房间。

　　两人坐下，无言相对，桌上有茶，三杯，似是新沏，冒着热气，闵贤端起茶碗品茶，并不着急开口，明月只好打量起房间来，这里该是醉仙楼，布置的确是不错，紧闭的窗下置着书桌，笔墨纸砚尽全。

　　“咚咚。”

　　敲门声响，闵贤放下茶碗，唤人进来。

　　一男一女进来，明月都认得，一个是之前来京城途中，曾见过的倨傲属下，另一个，是芷扇。

　　“见礼吧。”芷扇关上门后，闵贤开口。

　　“叶芷扇见过二小姐。”而后芷扇对着明月跪下，额头贴在地上。

　　“叶萧炼见过二小姐。”男子挨着芷扇跪下，一样的姿势。

　　叶家人？明月有些惊讶，十年前死的叶家随行之人中，并没有伯父府里的肃秋管家，莫非他们是肃秋管家带出来的？

　　难道是……清微堂？

　　“出去守着，莫忘了她还不是你们的主子。”闵贤将明月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轻笑一声。二人出去后，闵贤拖过桌上茶碗，俯身趴在明月眼下，嘴角勾着一抹不屑的笑意。

　　“可有何想法？”闵贤挑眉一问，看向明月的神情，如同看草包，讽刺嘲弄俱全。

　　“你想怎样？”明月强压下心中疑虑，沉着脸问到。

　　“果然如芷扇所说，不是个蠢物。”

　　明月不置可否，芷扇的举止言行均是调教得当，若说是出自清微堂，倒是非常有可能。

　　“我这儿有桩好买卖，你可愿与我携手？”

　　“若做盟友并不是不可，只是明月一介女流，与闵大人您携手无异与虎谋皮，明月生性胆小，生怕他日……”

　　“胆小？叶小姐几次面对利刃，不躲不逃，怎会胆小？”

　　这分明就是讽刺，不生气，不生气，问清了再说。

　　明月压下火，温吞吞继续说，“闵大人，明月身世可怜，如今能活下来，已属不易。若真要明月去做箭靶，这教明月如何度日？”

　　“收起你那副嘴脸，若是年轻貌美装可怜也就罢了，你这等的半老徐娘还这般矫情作甚？”闵贤的语气听来已有些不耐。

　　半老徐娘？确实是早该在家相夫教子的年纪了，明月忍着气，想起桐桂说过的话，便不客气的堵闵贤的嘴。

　　“听闻闵大人最爱流连青楼楚馆，莫不是看腻了年轻女子的扭捏作态？”

　　这张嘴倒也算厉害，有几分心机，只是脾气差了些，闵贤略有些满意的笑笑。

　　“还是这样说话痛快，本大人可是用过早膳的，莫教本大人反胃才好。”

　　这个混蛋，真不是东西，明月有些恼火，却依旧维持着温和的嗓音。

　　“既如此，闵大人可愿明说？”

　　“你也看见了，叶家主子虽说就剩了你一个，但是家业还在。尽管，你姐姐已将叶家家业托付给我，但是我毕竟不是叶家人。如今，你既回来了，我便将叶家交还到你手上，可好？”

　　“那要看闵大人开的什么条件了。”

　　“呵呵，叶大人果然教女有方，那我也不饶圈子了。我保你安全无虞，衣食无忧，你只管做你叶家的主子，账目营收，我替你费心操持，如何？”

　　确实奸猾，一开口便是冲着叶家的家业。

　　明月轻笑一声：“闵大人这买卖可真合算啊，拿着叶家的银子，使唤着叶家的仆人，保着叶家主子的周全，让我对外做众矢之的，对内却做你的傀儡，如此这般，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么？”

　　“叶家二小姐果然不好打发，那，你想如何？”闵贤不着痕迹的偏偏头，挨近了明月，直直的将视线投向明月脸上，没有避讳。

　　“我与你是携手，自然是要实力相当，才够资格做闵大人的盟友，叶家本就该是我做主，闵大人还是莫向他人之物伸手的好。”明月亦是未有避让，挑眉回望闵贤。

　　“叶家十年无主，你确信你能顺利坐上家主之位么？”

　　“闵大人费了十年时间都未得手，恐怕不是因为不姓叶吧？”明月抿嘴对着闵贤微笑.“叶小姐知道的倒是清楚啊。”

　　“你早就知道那东西在我这里，你一直都有机会拿到手，却拖延至今，你我都明白其中缘由，明人不说暗话，闵大人，我愿与你携手，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闵贤讶异，挑眉问道。

　　“你助我拿回家主之位，你要的我自会给你。”

　　“我要叶家收益的三成，还要清微堂的人听我差遣。”

　　清微堂是叶家养暗卫的地方，除了叶家人不会有外人知道，这闵贤与姐姐到底什么关系，连这样私密的事都清楚。

　　“我给你四成，若有我的吩咐，清微堂的人自会为你办差，只是，我要你先将这些事解释清楚。”

　　“何事？”

　　明月板下脸，急切的发问：“事儿多了，我婶娘何在？环翠何在？”

　　“她们都是你叶家人，自是在你叶家，门口那两个也是，你找他们要去。”

　　这个老狐狸，推得倒干净。

　　“承宣世子可是闵大人的同伙？”

　　“呵呵，瞧这话说得，匪贼才称同伙，再有半月他便是你的兄长。”

　　“那他与你是什么关系？盟友？”

　　“对，与你一样。”

　　拿承宣与顺喜一般的使唤，怎会是盟友？

　　“闵大人倒是深谙这纵横捭阖之道啊，承宣世子心思浅得很，可是被闵大人使唤的够呛。”

　　“信之用之，我自是因为他可信才将你托付于他。”

　　“他信你，你可不信他。”明月轻哼一声。

　　“这从何说起啊？”

　　“我姐姐在何处？”

　　“承宣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你姐姐下落不明，我们正在找。”

　　谎言，闵贤不会不知道，明月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道：“是么？你压根儿就没有要找的意思。”

　　“你姐姐与我是旧识，你这样说可冤枉我了。”

　　听到此，明月再也坐不住了，愤怒的起身，凳子被撞倒，咕咚一声，明月伸手指向闵贤。

　　“我姐姐早就不在了，你我都知道，你却并未对承宣言明，你是何居心？”

　　“吱呀。”

　　忽然门被推开，承宣一脸愕然站在门口，面色忽然一下阴沉，张口喏喏的吐出几个字。

　　“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