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鸿翎第一次看到大海，是十岁的时候。

　　娘带她到沥港，是要等一艘船，一艘将改变她们命运的船。

　　港口的风很大，呼啸地席卷着潮湿的海腥味，吹乱了她的头发；大海不知道比西湖宽广多少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水汇聚成汪洋洋的一片，而且还那么地不安分，翻卷起层层波浪涌到岸上，退下去，又涌上来，似乎永不疲倦。若不是娘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她真想跑到岸边，去追逐那些浪花。

　　娘给她梳了个男孩子的发式，换上一套湛蓝色的男式衣裤，脚穿一双黑色防水小靴，一件石青色的旧披风从头披裹下来，面目半掩半露，模糊了性别。

　　鸿翎的娘则是一身缎面青衣，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菊，淡淡的妆容，而立之年，依然风姿卓越，微锁峨嵋，藏不住的满腹心事。

　　这一路上，娘不知反复叮嘱了她多少遍：

　　“你要牢牢记住，你是个男孩子，是船王惟一的继承人。”

　　谎言重复千遍自己都快信以为真。鸿翎知道，她早已不是她自己，那个西子湖畔醉仙楼老板娘的女儿已经死了，她冒名顶替了本属于她的孪生兄弟的一切，她现在是船王赵渊的儿子——赵鸿羽。

　　当年父亲离开她们的时候，鸿翎才两岁，早已忘却了父亲的音容笑貌，娘只告诉她，父亲是船王，一个富可敌国的传奇人物，如此而已。

　　“为什么爹不来看我们呢？”

　　“你爹他乘着大船到很远很远的海外做生意去了。”

　　“那为什么爹不接我们去海外呢？”

　　因为他们兄妹俩是不被赵家老太太承认的私生子吗？

　　不过，船王还是会派人寄些银两、礼物来，那些来自遥远海外的稀奇礼物成为他们对父亲唯一的记忆和遐思。年年期盼，年年父亲都没有回来看他们或接他们，仿佛要将他们淡忘了。每每提起父亲的事，最后娘总要伤心落泪，兄妹俩就渐渐不提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想起他们了，派人来接他们了！可早已物世人非。船王唯一的儿子鸿羽已经死了，死于一场急病。而鸿翎还未从失去哥哥的悲痛中缓过来，已被娘打扮成男孩的模样，当作男孩教养，甚至，她从此失去了她的名字。

　　“听着，死去的是鸿翎，从今往后你就是鸿羽。”

　　娘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令鸿翎十分害怕，就像穷途末路的赌徒孤注一掷，包含着多少疯狂、怨恨、希望和绝望。

　　前来接应她们的是船王所经营的海帮的总帐房先生——杜云轩。娘让鸿翎恭敬地称他为杜先生。可是，她却打心底里讨厌并且畏惧他。因为，她亲眼看见娘为了争取继承权而屈辱地委身于杜先生。这个看上去儒雅的男子骨子里始终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知道让鸿翎代替鸿羽继承船王的一切是多么危险的骗局，只有得到他的鼎力支持才有可能实现。她们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

　　天色渐昏，杜云轩手举着一盏海灯，调节着灯光，向海上发送特殊的信号。

　　不多时，海面躁动地翻腾起来，同时传来一种怪异的轰鸣，随后，海面隆起了一道十尺高的波涛，像是海里有一条巨大的鱼正向岸边潜游过来。

　　杜云轩朝她们笑了笑，说：“来了。”

　　奇怪的是，她们并没有看见海上有船只的影子，倒是那道诡异的波涛越来越逼近。

　　哗啦啦，一阵喧哗的水声中，有个庞然大物从海里冒了出来！飞溅起的水花被海风吹散成一阵急雨，将岸上的人淋透；猛涨的海水漫过了码头，打湿了她们的鞋，她们也无暇顾及，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那黑呼呼的庞然大物开始舒展身躯，翻出舵桨，升起桅杆，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一艘宏伟的八桅大船！

　　鸿翎何曾见过这样大的船！相比之下，西湖上的乌篷小舟和游舫都过于精致渺小，经受不起大风大浪。而这艘船的船头就有铁塔一般高，船首雕刻有鱼头鸟翼的怪兽标志，桅杆顶端也悬挂着印有鱼头鸟翼兽的暗红色旗帜，船身乌黑如铁，如同一座城堡，威风凛凛。

　　大船停靠岸边，杜云轩朝船上的人挥一挥手，一段云梯从船上降了下来。

　　鸿翎牵着娘的手，怀着些许不安，但更多的是好奇心，登上了船。

　　主甲板上早有一群人等候他们，个个形容粗犷，看见他们也不行礼，只是看热闹似地直盯着母女俩上下打量，甚至有人发出啧啧垂涎之声。

　　娘曾是金陵有名的歌舞姬，花名白鹭，当年正是凭着歌声婉转，婆娑妩媚，赢得赵渊的垂青，后来又自己在西子湖畔开了家醉仙楼招待四海宾客，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即使气氛如此尴尬也面无惧色，依然高贵地昂首而立，一只手却将鸿翎搂得更紧些。

　　鸿翎注意到这群人中有一名男子格外与众不同，他身材高挑，一身银灰色长衫半敞着胸口，腰系一条黑色宽边鹿皮腰带，皮带上佩挂着一把造型怪异的水手刀；再看他的容貌也极不凡，古铜色的肌肤，蓄着漂亮的小胡子，一双丹凤眼奕奕曜人，嘴角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倚靠在桅杆上冷眼瞧着他们，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碧光闪闪。

　　杜云轩首先与那名男子相互行了礼，然后向她们郑重地介绍道：“这位是敖广号的船长——浩空涟。”

　　话音刚落，鸿翎就看见浩空船长直直朝自己走过来，冷不丁一把揭开她的披风，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暴露无遗。

　　“哟，这位就是船王的继承人？您不说，我还以为是个女孩儿。”浩空船长的语气充满了嘲讽，惹得众船员都哄笑起来。

　　鸿翎明显感觉到娘搂着她的手颤动了一下。

　　顿时，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反手挡开浩空船长的手，愠怒而庄重地大声说道：“不得无礼！我是船王赵渊的儿子赵鸿羽！对我和娘不敬，就是对我的父亲不敬！”

　　此言一出，船上鸦雀无声。

　　浩空船长有些意外地看着鸿翎，这么个美玉一般的孩子竟有如此凌厉的眼神，言语铿锵有力，倒颇有船王的气势。

　　对持了片刻，浩空船长微笑地向她们行了一礼，转身向船员下令：“起锚！出发了！”

　　船员大声呼喝着，缓缓拉起了铁锚。

　　一旦大船起航，她们便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