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翎坐在空荡荡的廊轩上望着码头发呆，宴席早已散场，满船的喜气洋洋也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高度的戒备和警惕。古道子走过来拍拍她的肩，道：“夜深了，你快回房去睡吧。船上已加紧了巡查，一只苍蝇也别想潜进来。”

　　“我不困。”这一夜接二连三地发生不愉快的事，令鸿翎毫无睡意。杜云轩带人去追胡铁头的船，她却被留在敖顺号上哪儿也不许去。可恶，明明自己是船王，出了事却什么也做不了。

　　古道子忽问道：“鸿羽，那个潜入者的目标好像是你，对不对？而且，那个家伙似乎对敖顺号上的情况很清楚。可惜，我没有看清他的脸。”

　　鸿翎摇摇头：“我也不认得他。”

　　自鸣钟敲了三下，鸿翎差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总算回来了，垂头丧气地回道：“我们的船没能追上胡铁头的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东北方向去了。”

　　被偷运走的这批货物中有一部分是准备卖给佛郎机商人的，不能就这样放过他！鸿翎摊开航海图，向古道子请教胡铁头带着五艘满载瓷器和生丝的船有可能会走哪条航线？停泊在哪里？

　　古道子看着航海图摇头叹道：“晚了一步，如果是敖广号或许还能追上。”

　　鸿翎听此话，眼睛一亮：“是吗？我倒可以联络到浩空船长。”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漂亮的鹦鹉螺。吹响鹦鹉螺，一只深蓝色的红嘴鹦鹉从小小的螺壳里飞了出来。

　　古道子惊喜道：“哎呀，这不是浩空涟养的那只神奇的通讯鹦鹉吗？”

　　鸿翎道：“浩空船长临走时把它送给了我，并嘱咐我：如果遇到紧急的事需要找他，就召唤通讯鹦鹉，无论他身在何处，这只鸟都可以准确、快速地把讯息带给他。现在，我就要让通讯鹦鹉通知浩空涟往鲸海东北方向截住胡铁头的船，把货物和那个叛徒带回来！”

　　目送着通讯鹦鹉带着讯息飞逝在夜空中之后，鸿翎突然握着古道子的手说：“古船长，我现在需要一艘帆船。”

　　此时，浊云初散，皎洁的月光恰好照在鸿翎的面庞上，越发显得她粉面微醉，色若桃花，朱唇轻启，凤眼含露。四目相对，古道子竟有点怦然心动，暗想：不是吧，我自诩一生只爱美女，难道现在连看到美少年也会动色心？该死，该死！真是越老越不知羞了。忙故作严肃地问：“你要干什么？”

　　鸿翎道：“听说东边的海滩上有一块海神岩很灵验，我想去拜拜。”

　　古道子呆了一下，笑骂道：“胡闹！半夜三更的求什么神、拜什么佛？已经够乱的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船上吧。”

　　鸿翎固执己见：“出了这么多事，我一定要去拜拜。最主要的是，求神灵保佑浩空船长平安回来。”

　　对了，浩空涟去调查魔船一事还不知是凶是吉呢。古道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不住地摇头：“不成不成，你要实在想去，等天亮了我派几个人陪你去。”

　　“才不要！我就是要一个人去才显得虔诚！”鸿翎恼怒起来，横眉立目道，“喂，我是船王，要一艘船还这么费劲！”

　　“正因为你是船王，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你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你死去的父亲交代？”

　　见古道子说得诚恳，鸿翎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一直让人扶着走吧。古船长放心，我天亮就赶回来。您老答应我吧，最多，我收回之前罚你半年不能喝酒的话，再送你上等葡萄酒当酬谢如何？”

　　古道子一向过不了美人关，又有美酒的诱惑，晕晕乎乎地就默许鸿翎划着一艘小帆船瞒着众人向东边驶去。尽管披星戴月地单独在海面上航行，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仰望夜空，星辰为她指路；侧耳倾听，潮水拍打船只的声音，反而能渐渐拂平她糟糕的心情。

　　到达海神岩时，天色已微亮，那是一块耸立在礁石滩上的形态奇异的巨石，鸿翎从船上看去，那巨石的形状有点像个面朝大海东方的线条柔美的女子，换一个角度看上去又有点像个轮廓刚毅的男子。因而，岛上的渔民尊其为海神，顶礼膜拜。

　　鸿翎喜欢这里没有搭建庙宇，没有熙熙攘攘的善男信女，只有一个石头堆砌的原始而简朴的祭坛，残留着一些香烛和灰烬，面对着天然雕琢的神像和一望无垠的大海祭拜，倒显得更加神圣，并且真正得到心灵的宁静。她跪在海神岩面前双手合十，默默地向神灵祈祷。这是她第一次拜神祭祀，并不拘泥与仪式的正式与否，只相信心诚则灵。直到太阳升起来，晨曦之光映照在海神岩上，那似男人又似女人的面容显露出祥和的金色，她方结束了祭拜。

　　本该立刻划船回去，但鸿翎想到难得独享这样平静美好的海滨清晨，突然好想游泳。于是，她脱去外衣、鞋袜还有勒得她呼吸不畅的束胸，然后潜进海里，在暖暖的海水里尽情舒展身体。游泳最容易暴露女儿身，却又是作为船王不得不学会的技能，但她真的很喜欢游泳，像鱼儿一样畅游在海里，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色彩斑斓的鱼儿穿梭而过，她真想化作它们中的一员，共游龙王的海底花园。

　　正潜游得不亦乐乎，不知是什么东西勾住了她的衣领，她想挣脱，不想还有一根细而韧的线缠住了头发，纠缠之间，突然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把她向上拉。她冒出了水面，看见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穿紫黑色布袍的男子坐在一艘舢板小船上，手握鱼竿惊讶地看着她。

　　原来，自己成了垂钓者的猎物。

　　鸿翎狼狈地动手解缠住自己的鱼钩和鱼线，可是越手忙脚乱，那鱼钩越是顽固地不肯脱落下来。

　　“哎，你别乱动，我帮你解下来。”那个年轻人跳下船，向鸿翎游过来。

　　“你别靠近我！”鸿翎戒备地往后退，用手掀起水花朝那年轻人泼去。

　　他也不气恼，抹去一脸的水，笑道：“脾气不小呀，难怪人们都说这片海里的鱼儿多，今天就让我钓到了一条美人鱼。”

　　他看出自己是女的了？鸿翎忙低头看看自己：披头散发，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胸前不太明显的曲线。身体被看到了，而且还是在一个陌生男子的面前！她恼羞地涨红了脸，潜进水里逃走。可她忘了，鱼钩还没有取下来，命运的线在别人的手里。才游了几步，就被牵制住，忽然，一只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拦腰抱住她。那个年轻人不顾她惊慌地拼命挣扎，执意帮她解下了鱼钩。

　　“好啦，这下你可以回你的龙宫去了。”年轻人放开她，把解下来的鱼钩给她看，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

　　鸿翎气急败坏地打落年轻人手里的鱼钩：“都是你害的！居然有人大清早到海上钓鱼。”

　　年轻人呵呵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姑娘家大清早到海里来游泳。”

　　鸿翎涨红了脸：“你……不要你管！”

　　年轻人微笑着打量她，这个姑娘真是与众不同，有着沉鱼落雁的容貌，却毫无娇弱妩媚之态，反而柔中带刚，美丽却带刺。而且，这样倔强的神情他好像似曾相识，因问道：“奇怪，我怎么觉得曾经见过你？”

　　其实，鸿翎第一眼看到这个人也觉得一见如故，他算得上是个风姿俊逸的男子，天生一股豪气侠骨尽在眉宇间，瞻视顾盼，潋滟袭人，尤其他的笑容何以如此眼熟？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转念一想，兴许是自己多心了，她决定不理睬他，转身向停泊在岸边的帆船游去。

　　“原来姑娘是独自驾船来的？可你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船家渔女呢。”没想到那年轻人划着船跟了过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鸿翎慌忙拾起帆船上的外衣披在身上。

　　“因为你好像掉了东西了。”年轻人晃了晃手里的鹦鹉螺。

　　鸿翎一摸腰带，原先用一根红丝绦系着的鹦鹉螺不见了。哎呀，一定是刚才纠缠的时候落下来的，被这个家伙拾了去，她着急地跳上那年轻人的船，伸手要抢过来：“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哎呀呀，你这样也太不淑女了。”年轻人笑着躲闪开，看了看鹦鹉螺又道：“好特别的海螺，不如留给我作纪念吧。”

　　“想得美！”鸿翎再伸手去夺，又扑了个空，两人在狭小的舢板船上争夺起来。几个回合后，鸿翎情急之下，随手抓起船上的船桨，以桨代刀剑，使出浩空涟教给她的“裂风”刀法，叱啦一声，桨如利刃划破了帆布。但那个年轻人却毫发未伤地避开了，一掌轻而易举地打掉了她的武器，把她按倒在地，好奇地问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但会驾船，还会武功，明明是个女子，却一身贵族公子打扮，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男子并非等闲之辈！鸿翎自知对付不了他，嘴上仍不甘示弱：“哼，你也不是普通的渔夫，该不会是海寇吧？”

　　那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即又笑道：“在下姓展名翼，请问姑娘的芳名？”

　　展翼？鸿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极度震惊地盯着那个年轻人。是的，她想起来了，他的确是当年那个救过她的少年，几年不见，他的身材、容貌和声音都变了，只有笑颜未改。鸿翎百感交集，竟然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相逢却不能相认，如今的他和她，是敌还是友还不一定呢。幸好，他似乎还没有认出她就是赵鸿羽，她也必须装作不认识他。

　　“我……我叫鸿翎。”鸿翎犹豫地说出这个深埋心底许久的名字时，仿佛船王的身份从她的身上暂时离开，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名叫鸿翎的女孩，真是如释重负，禁不住流下泪来。

　　展翼心念一动，松开了她，用手指沾了她的泪滴，放在嘴边。微笑道：“难道我出手太重弄伤你了？真是多有得罪。姑娘快别哭啦。”

　　鸿翎一把推开他：“我哪有哭，快把东西还给我！”

　　“好啦，东西还给你。”展翼把鹦鹉螺放在鸿翎手里，看着她笑问，“这个海螺似乎对你很重要。”

　　“对，一个朋友送的。”鸿翎把鹦鹉螺重新系好，“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祭拜海神岩，求神灵保佑出海的他平安归来。”

　　展翼望向海神岩，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哦？这块大石头真的有那么灵的话，下回你也让它保佑我一帆风顺吧。”

　　鸿翎白了他一眼，说：“我们只是初次见面，我为什么要为你求神许愿啊？”

　　“就当是谢我归还你的宝贝海螺呀。而且，我总觉得我们不是初次见面而已。”展翼笑嘻嘻地盯着鸿翎，“你不是东瀛人，对不对？”

　　他认出我来了吗？鸿翎心虚地避开展翼的眼光，逃回到自己的帆船上，解开缆绳撑船离开。“我要回去了。”

　　展翼忽然拉住她的手：“鸿翎姑娘。”

　　自从代替鸿羽以来，这是第一次听见别人叫她的真名，鸿翎不由得心跳加速。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希望你是少女的装扮。”

　　“多管闲事！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鸿翎甩开他的手，划着船逃也似地匆匆离去，只听身后一串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