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毓儿,毓儿……”
“小姐,小姐……”
颜如毓微微皱起眉,只想翻个身接着睡,却发觉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竟是动弹不得。
她心下大惊,想要睁眼看个究竟,无奈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女子“夫人,夫人”的焦急的喊声。
紧接着,一个巴掌重重落在颜如毓脸上,生生把她痛醒过来。“贱人!”
颜如毓挣扎着睁开眼,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立在床头瞪着她,一双凤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妇人正欲举手再打,却被另一个妇人从旁死死抱住,连声哀求道:“姐姐,使不得啊!毓儿年幼体弱,又落了水经了风,哪里还经受得住!姐姐要打要罚,且让妾身代为受过吧……”
妇人哪里肯听,片刻间又挣不开身,便指着颜如毓破口大骂:“庶出的小蹄子,竟敢害我的啟儿!来人啊,给我打!”
颜如毓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痛,后脊背却是一片冰凉:完了,她穿越了,还穿到了某个大宅门里不受嫡母待见的庶出小姐身上!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看《宫心计》的时间用来翻一遍《中国通史》,什么烧玻璃、酿葡萄酒、制火器的方法都记下些,眼下却是一点傍身的技艺都没有……
她四下张望,屋里的丫鬟婆子早已跪了一地,口里都喊着“夫人饶命”,无人敢上前半步。好吧,看来本尊的地位比她料想中的还是高些的。
夫人看无人敢动,更是怒极,拉扯间又是一巴掌将那妇人打落一旁,直奔至床头。颜如毓本能地想要挪开身子,却一手按空滚到地上。边上的丫髻慌忙来扶,却被夫人一记窝心脚踹开。颜如毓只得以手护头,蜷作一团,心知这顿毒打已然是躲不过了。
“娘!”一声叫唤让夫人的巴掌生生停在了半空。颜如毓偷眼看去,只见一位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少爷由仆妇搀扶着自门外进来,脸色甚是惨白,犹自唤道:“娘,毓娘并无过错,是孩儿自己跳落鱼池的!”
夫人早已心疼地迎上前去,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脸上怒容稍减:“啟儿,大夫吩咐要你好生静养的,怎么又过来了呢?眼下寒冬腊月的,若又受了寒可怎生了得?休要替那丫头说项,若不是她作死在池边戏耍,落水还拉上你,你又怎会——”
“娘,孩儿并无大碍。”赵元啟有些窘迫退了一步。他已十一岁了,母亲却还当他如三岁孩童般呵护有加。“倒是妹妹年纪尚小,身子又弱,只怕受不住寒气侵袭,还是让大夫为妹妹看看吧。”方才服药时他才得知,母亲因独子为救庶出的幼妹落了水,盛怒之下竟不许请大夫为她诊脉,小妹受了惊吓晕死过去,至今未醒。他便急忙携了大夫婆子赶过来,谁料竟撞上母亲对刚刚醒转的小妹大打出手,万一妹妹有个好歹……想到这里,他不禁对亲生母亲生了几分埋怨。若是过节时父亲回京述职得知此事,怕是府中又不得安宁了。
妹妹?!颜如毓惊骇地瞪大了眼,不是吧。她颤巍巍地举起手细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细弱的小胳膊小爪,分明是个五六岁女娃的身形。天啊,这辈子又要从娃娃混起了!只是看眼下这情形,似乎不太好混啊,颜如毓暗自叹了口气。
她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呆愣神情,任由众人摆弄。待大夫诊过脉开了方子,颜如毓已从众人的言行里揣摩出一些情况来:这一世她的闺名是毓娘,那个护着她的妇人正是她的生母宋姨娘,替她挨了窝心脚的丫鬟是宋姨娘的贴身丫鬟云珠,房里只有她跟乳母杨嬷嬷还有几个才总角的小丫鬟忙前忙后,婆子们都退到院里伺候着,那些随夫人同来的人却都在一旁垂着手冷眼看着。元啟不肯回屋,夫人只得搂着他避到抱厦里,生怕过了病气给他。又轮番斥责宋姨娘和搀着元啟过来的乳母王嬷嬷,一直闹腾到毓娘服了药睡下了才离开。
望着那葱绿文竹图样的帐顶,毓娘暗暗掐了一下自己,很痛。她终于明白,自己回不去了。
第一章宋姨娘房里的好差事
毓娘在房里静养了数日,方能下地行走,只是不大肯开口说话,反应也有些缓慢。众人都道是受了惊吓,也不深究。宋姨娘自是心急如焚,日日亲手喂羹喂药,哄着毓娘说话。元啟每日下了学都来探望毓娘,说些学里府外的新鲜事逗她开心。多亏了他们二人,毓娘才知道,原来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大盛王朝。更确切地说,是她所熟知的历史发生了一个大转变——叛贼吴三桂为刺客所杀,余部皆降于太祖闯王,太祖率大军在关外大败清军,将满人赶回了白山黑水之间,又南下扫平了众多前明叛军,方定都北京,建立大盛王朝,国姓为李姓,史称盛太祖。今上乃是太祖之孙,太宗之子,六岁立太子,十岁即位,十三岁大婚亲政,至今已在位十二年,年号天佑。因太祖厌缠足之陋,下令禁止宫中妇人缠足,宗室望族女子纷纷放足,短短几十年间,民间缠足之风大减,如今只有列入贱籍的青楼女子才会缠足。除了这一点,大盛王朝社会与明朝末年并无太多差别,套用高中历史书上的一句话:封建主义到达顶峰,资本主义悄悄萌芽。毓娘暗自庆幸自己不用缠足的好运气,也悄悄兴起了经商致富的念头,只是眼下赵府里暗潮涌动,自保是毓娘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毓娘猜得没错,赵夫人极不待见她们母女俩,更要命的是,赵夫人宋氏竟是宋姨娘同父异母的姐姐!原来,当年出身寒门父母双亡的宋老太爷以二甲进士出仕,先是娶了礼部侍郎裴希的嫡女为正室,即宋氏之母裴氏,随后到金陵任官,又纳了扬州巨贾薛定澜庶出的女儿为妾,即宋姨娘的生母薛氏。裴氏出自书香门第,性情刻板远不如薛氏娇俏可人,因此裴氏虽是当家主母,薛氏却更得宋老太爷宠爱,连带着小女儿宋姨娘也更为受宠些。赵老太爷与宋老太爷是同年的进士,又同在金陵为官,两人便成了通府之交,嫡长女宋氏更被许给了赵府独子赵老爷。谁料宋老太爷久病不愈,膝下唯有二女,忧心自己过世后孤儿寡母守不住家业,竟与赵老太爷商量,让宋姨娘作为媵妾一同嫁入赵府,借此保住宋家家业。宋氏自幼便恼怒妹妹比自己受宠,如今竟要姐妹共事一夫,便处处以正室身份打压宋姨娘。后来宋老太爷与赵老太爷先后过世,裴氏与薛氏回京城老宅守节,赵老爷外放为官,赵老太太终日只顾吃斋念佛不管府中事务,宋氏又生了嫡长子元啟,地位更是稳固。宋姨娘生性柔弱,不敢与姐姐为敌,只得万事小心,低眉顺眼度日。所幸她以媵妾身份嫁入赵府,身份比寻常妾室更高一等,嫁妆又丰厚,府里的下人尚不敢慢待于她,亦可以亲自教养毓娘。
宋姨娘对毓娘的关爱可谓无微不至,几日相处下来,毓娘虽还无法将宋姨娘当做亲生母亲看待,但也有了几分母女情分。宋氏碍于脸面,平日里对毓娘倒也算和气,那一日不慎失态打了毓娘,事后便有些后悔,生怕赵老爷回来时难以交代,对毓娘母女又客气了几分,不但免了她们每日到上房问安,还时常遣贴身丫鬟云璃送些吃食过来,向毓娘示好。宋姨娘却是受宠若惊,反贴了不少赏钱给陪同送吃食来的丫鬟婆子,只云璃不敢收。众人皆知宋姨娘性子软,手中又散漫,更是争相讨送吃食的差事,云璃也不理会,到后来竟到了送一碗参汤要三四个小丫头捧盒,五六个婆子伺候的地步。宋姨娘只求花钱买心安,房里人大都敢怒不敢言,毓娘却看得无名火起,只想找个法子好好治一治这帮贪利小人。
转眼便是十五,这几日毓娘刻意学元啟说话,把娃娃腔去了七八分,惹得宋姨娘格外惊喜,以为女儿早慧终于外露,又见毓娘身体已调理得差不多,脸色也变得红润,便决定去金陵城外的紫金寺烧香还愿。毓娘正巴不得把宋姨娘弄走,好好敲打那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便撺掇着宋姨娘带着丫鬟婆子早早地出了门,只留下云珠和杨嬷嬷伺候。
见杨嬷嬷带了小丫头亲自去厨下煎药,毓娘便舒舒服服地歪在暖炕上,让云珠喂她喝牛乳,逗逗留守房里的两个小丫头说话。那两个小丫头才总角,一个叫小桃,一个叫小杏。毓娘嫌俗气,便自作主张替她们改成桃枝,杏枝。两个丫头自是跪下谢主子恩典,云珠但笑不语。
一时便有婆子来报:“云璃姑娘来送红枣羹了。”云珠暗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去取早已备下的赏钱,却被毓娘拦住了,跟她们如此这般地耳语了几句。转眼云璃便领着一干人进了屋给小姐问安,云珠忙迎上去接了食盒,一行十余人便退到一旁等着拿赏钱。毓娘只是笑笑,让桃枝拿了张脚踏赏云璃坐下,又让杏枝奉茶。云璃倒是个懂规矩的,再三告罪才坐下了。毓娘一边慢悠悠地喝着牛乳,一边与云璃说些家常话。那十来个同来的丫鬟婆子眼巴巴看着云珠,云珠只装作不知,一心一意绣自己的活计,又赶着给云璃添茶倒水。云璃还好,那几个丫鬟婆子都是有差事在身,想着过来领了赏钱就走,也不耽误当差,谁料小姐只顾与云璃说话,总不见打赏。等了好一会儿,便有胆大的婆子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想引云珠注意。云珠心下暗笑,故意不理会。那婆子又咳了几声,毓娘忽然问道:“是谁在咳嗽?有病就好生在家养着,莫要到府里来过了病气给夫人和少爷。”那婆子吓得立刻噤了声,杏枝在一旁答道:“是秦家嫂子。”毓娘不说话,只向云珠使了个颜色。云珠登时绷起脸骂道:“没规矩的东西,主子没问你话,哪里又轮得到你来多嘴?”唬得杏枝跪下来求饶:“奴婢知错了。”毓娘只挥手让她退下,又换上笑脸跟云璃闲话。云璃心知不对,想要告退,毓娘却不肯放,只得继续坐着赔笑。待得久了,那几个丫鬟婆子都有些着急,却不敢插话,只敢在心里骂几声晦气。
又过了一刻钟,杨嬷嬷端了药回来,见屋子里站得满满的,倒吓了一跳。等看出门道来,又忍不住在心里暗笑几声,才上前来劝毓娘服药。云璃与众人都松了口气,云璃正要起身告退,却被云珠让至一旁,问起绣花的事儿来,毓娘也不时插个话。众人又着急起来。
那边厢赵夫人正料理着家事,却发现院里外屋都没人了,一问说是给毓娘送红枣羹去的,不由得生气道:“送个红枣羹得要十几个人?都快赶上宫里的排场了,不会是贪着那房里的赏钱吧?”回话的是个唤作桂香的二等丫头,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赵夫人一看更来气:“把人都给我叫回来,没得丢人现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克扣你们月钱呢。”桂香吓得够呛,赶忙使小丫头跑着去传话。
毓娘看着那些丫鬟婆子听了小丫头的传话,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这才心满意足地唤云珠打赏。那些人哪里还敢听个赏字,赶紧磕头告退,回去又被赵夫人一通好骂,从此一听要给姨奶奶房里送东西便躲得远远的。赵夫人心里也很是恼火,觉得给毓娘送吃食太长宋姨娘的脸,索性丢下了讨好的心。
毓娘轻轻松松便灭了那些下人贪财的心思,心下很是得意,宋姨娘回来后得知此事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祖宗,惹恼了夫人可怎生是好?”毓娘故作天真地答道:“夫人和姨娘一样疼我,不会让我饿着的。”宋姨娘无法,自己惴惴了几日,发觉夫人并无动作,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