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书房里,赵老爷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书桌上摊着的正是那首令毓娘名动应天府的《卜算子》。“俏也不争春……”他翻来覆去咀嚼着这句话,仿佛又看见自己六岁的小女儿穿着一身娇俏可人的桃红长袍,气定神闲地向他福身行礼,那一身沉稳闲适的气派,竟与脑海里那一抹明净俏丽的身影重合起来……那两人,怎么会如此相似?他苦笑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古怪的念头从脑海里甩去,暗自叹了口气,挥手招来在门口当值的长随:“福全,去把学正大人府上送来的礼品都退回去。”
却见婉姨娘房里的知画又来了:“老爷,奶奶说她身上有些不爽利,您去看看吧。”赵老爷皱起眉,当初宋姨娘怀毓儿的时候,可没这么多毛病。最终他还是出了书房,往西厢房去了。
眼见着年节将至,赵府上下每人都裁了两身新衣裳,主子们额外多一件大毛衣服,两位新姨娘得的是一件毛料坎肩。宋姨娘领着房里人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又和毓娘一起将几十个新制的笔锭如意、灵仙祝寿、八宝联春等式样的银锞子用小荷包儿分装好,留待年节前打赏用。话说这便是后世的压岁钱的前身了,不过用小荷包儿装着的一钱银子怎么看都比用红纸封包着的纸钞体面多了。可等宋姨娘问明白了红包的做法,倒笑了起来:“这法子更好,赶明儿就拿上等红纸包几十贯宝钞,给店里的伙计掌柜一人发一封。也给庄上的人家发,一户一封。”毓娘却有些发愣,敢情红包成了她的发明了。
又见后门上的小厮来报:“姨奶奶,庄上的人送节礼来了。”便见庄上的薛管家捧着一张大红礼单走了进来,先给宋姨娘和毓娘行礼,道了声万福。宋姨娘笑着说了几句恭贺新禧的话,赏了一匹衣料二两纹银,便让杨嬷嬷带他到西耳房坐着吃茶,却把大红礼单递给毓娘,让她念出来,自己捧了茶在一旁坐着听。
毓娘近日跟着元啟又识了不少字,正要在姨娘面前卖弄,便朗声念了出来:“门下庄头薛庆祥叩请奶奶、小姐万福金安,新春大喜,荣贵平安,万事如意,心安体泰。进上活猪十口,活羊十头,活鸡、鸭、鹅各二十斤,各色杂鱼二十斤,干虾二十斤,野鸡、兔子各二十对,榛、松、桃、杏穰各一口袋,柴炭三百斤,碧糯五斛,白糯五斛,白粳五斛,杂色梁谷各五斛,下用常米一百石,各色野菜干菜各一口袋,外卖粮谷牲禽各项折银二百五十两。”一口气念完,毓娘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乖乖,原来庄上竟出产这么多东西,都够府里过年用了。
宋姨娘只微微一笑,又吃了会儿茶,才让云珠请了薛管家过来。原来那杨嬷嬷与薛管家是亲兄妹,都是宋姨娘的乳母薛嬷嬷的孩子。当日宋姨娘念在薛嬷嬷年老体弱,便放她回庄上养老,如今兄妹见面,杨嬷嬷自有很多话要问哥哥,是以宋姨娘多留了点时间给他们兄妹完聚。
宋姨娘又夸了薛管家几句办事得力,才让他留下二百五十两的银票,五十斤柴炭,并榛、松、桃、杏穰各一升,其余都送到前头厨房去。待薛管家答应着告辞出了院子,毓娘才回过神来,捉着宋姨娘问:“为什么都要送到公中的厨房去?那不是我们自己庄子上送来的节礼么?”宋姨娘忙捂了她的口四下张望,见来打扫院子的那些粗使丫鬟和婆子都已经走干净了,才笑道:“我们吃用都在公中的厨房,眼下府里正办年货,我们帮忙置办些也是应该的。”毓娘气得瞪圆了眼睛:“没想到姨娘的嫁妆不止要贴补房里的用度,竟还要贴补整个赵府!莫非堂堂监察御史府,还要算计妾室的嫁妆了?”宋姨娘急得又捂住她的口:“小祖宗,话可不能乱说!”直把毓娘拖进自己卧室,关了房门,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姐姐她……对经营之事不太擅长,公中和她名下的店铺一直入不敷出,只靠老爷的俸禄和庄上的出息,要撑起这份家业实在有些吃力……”又长叹一声:“莫说是我那三个庄子,城东爹爹给的那个绸缎铺子就是总被府里赊欠货物,实在支持不下去才关张的。城南的茶叶铺子亦是如此,只是府里吃茶到底有限,才勉强支撑住。颐绣轩和缀锦阁对外挂的都是你外祖母薛氏的名义,不然……”
毓娘已气得浑身发抖,半日才挤出一句话来:“姨娘,以后有我在,决不让别人再欺压你!”宋姨娘听了这话,眼圈已是泛红,却咬着牙不敢掉下泪来,半晌才勉强笑道:“大过节的,咱娘俩别再想这些闹心事,趁着老爷也在,好生过个节罢。”此后几日,母女俩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开铺子挣钱替姨娘分忧的念头,已深深扎根在了毓娘心底。
腊月廿八吃人口粥,年三十贴春联守岁,大年初一开门红行大运,赵府的新年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婉姨娘一直不曾出现过,仿佛府里没有这个人一样。赵夫人与毓娘相处甚是融洽,仿佛二人真是亲母女一般。等过完正月十五花灯节,赵老爷也该回京述职了。
这一日毓娘随元啟到上房请安,惊见婉姨娘也在,才想起她的禁足期已满,可以出来走动了。一月不见,婉姨娘的身形已显,便不再穿比甲,只穿着件十分宽大的石青通袖缎褂,套上年前得的那件毛料坎肩,有事无事都把肚子挺得高高的。老太太看了她的肚子却也十分欢喜,许她这段时间都不必待在上房里立规矩。便是来上房请安,赵夫人看在老太太的脸面上,也得赏她个绣墩坐着。她却像屁股生了根似的,每日无事便待在上房里陪老太太说笑。赵夫人一见她便心烦,恨不得把她肚里那块肉绞下来才好。婉姨娘却似浑然不觉,每次在老太太那里见了夫人都是亲亲热热地,倒弄得赵夫人不好发作了。
毓娘对此并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是,那铺子什么时候才能开起来。新年刚过,她便让元啟陪她去看了城东那铺子。那铺子夹在道学与府衙之间,本不适合卖绸缎,但看着左近的府衙,右手的道学,毓娘心里便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