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毓娘醒来，窗外已是大亮，却无人唤她起来。她侧耳细听，只听闻外屋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云玥她们都起来了，正在收拾屋子，过会儿便要进来叫起了。毓娘却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愿起身，只望着拔步床顶的四合如意云纹图案发呆。

　　下山之后，已经有多久不曾这样懒洋洋地发呆了？困在薛家里的日子，每日都是提心吊胆地过着，生怕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便误了大事。面对薛家那些咄咄逼人的主子们，她步步退让，连带云玥她们都受了不少窝囊气。她已经受够了这样仰人鼻息的生活。从今儿起，她要摆出薛府二奶奶的姿态，挺直腰杆，再也不让别人欺到她头上来。

　　云玥挑起帘子进来，发觉毓娘已经醒了，讶然道：“小姐今儿怎么起这么早？也不叫人，省得我们在外头白磨蹭。”

　　毓娘笑笑不说话，叶儿果儿便把洗脸水端进来，云玥伺候毓娘梳洗。毓娘见她们都穿着崭新的纱衫，外头套着青缎比甲，便笑道：“今儿你们都穿上大红比甲，跟我压场子去，定要把那帮娇滴滴的姨奶奶们比下去不可！”

　　叶儿果儿听了，都吃吃笑了起来。桃枝在外头听了，打起帘子进来笑道：“今儿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杏枝丫头，快把那《玉匣记》抱来，看看小姐是冲撞了哪路神仙，竟然耍起主子威风来了！”

　　毓娘故作神秘地冲她勾勾手，待她把耳朵凑过来，才笑着掐了一把她的粉腮道：“就你这丫头牙尖嘴利，今儿可算是用得上你这张利嘴了，还不快谢过我？”

　　桃枝吐吐舌笑道：“天可怜见，小姐总算是开窍了。我平日里最见不惯长房里那些人，个个眼珠子都长在头顶上，做姨奶奶的只当自己是姑奶奶，不是姨奶奶的更了不得，竟是把自己当祖奶奶供着了。等小姐和姑爷分府出去，管她哪路上的奶奶，只要敢在我们院里耍横，我定要大扫帚伺候，打得她求爹爹告奶奶不可！”

　　云玥忙在她额上弹了一指头道：“小姐快别搭理这疯丫头，你不招她还好，一招惹她，几箩筐的奶奶都倒出来了。”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待众人收拾停当，毓娘牵着岚儿正要出门，却听见婆子来报：“五少奶奶和六少奶奶来了。”毓娘听了很是奇怪。孙氏与张氏二人平日里形影不离，行事从不显山露水，既不在夫人面前讨好卖乖，也不与她亲近，似是有意与薛府众人保持距离，怎么今日却特地到她院里来了呢？

　　毓娘忙到外屋迎客，与二人见了礼，便等着她们开口。张氏见状，先羞红了脸，只看着孙氏不说话。孙氏便盈盈笑道：“我们两个正要去二门，路上经过姐姐院子，便想着邀姐姐一道结伴过去，路上也好说话解闷。”张氏亦喃喃地说了几句是。

　　毓娘虽有些不解，也不深究，便笑着应承下来，妯娌三人一道往二门上去了。一路上毓娘只找些家常话说，孙氏自是应对得体，张氏虽有些畏缩，仍努力接话茬，相处倒也融洽。

　　才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毓娘便看见二门上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待她们几个慢慢走近，那些嗡嗡的说话声都低了下去，渐渐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无数眼白与眼刀忽忽往她们三人身上飞去，毓娘与岚儿只装作没看见，坦然往前走。张氏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脚下早已踌躇起来，却被孙氏半搀半拖地带着走过去。

　　毓娘不紧不慢地走到卢夫人跟前行礼问安，身后的一干丫鬟均是一色的正红比甲，顿时把卢夫人身旁那群桃红水红银红的莺莺燕燕们比下去了。卢夫人清了清嗓子，正要数落毓娘一番，却听得一声娇嗔道：“哎呀呀，我又来晚了。”

　　只见尤氏满头珠翠钗环，通身金碧辉煌，笑意盈盈地领着一帮丫鬟婆子走过来，晃得毓娘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了。论穿衣打扮镇场子，果然还是尤氏老到。

　　卢夫人哼了一声，扫视了她们两人一番，冷冷道：“做小辈的来得比长辈还迟，怎么这般没规矩？”毓娘一愣，垂下眼帘道：“娘教训得是……”尤氏却笑着接口道：“——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小辈计较。”脸上虽是笑嘻嘻的，眼里却透着冷意。

　　卢夫人又哼了一声，见众人都到齐了，这才领头坐上第一辆乌木篷车。众人亦纷纷坐上自己的车子，毓娘左看右看，却不见自己的车子。等了半日，方有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二少奶奶的车子拔了缝，今儿是用不了了。”

　　还没等毓娘开口，尤氏已笑出声来：“哎呀，怎么这么不巧，二嫂的车子早不坏晚不坏，偏偏今儿就坏了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呀。啧啧啧，要是二嫂不嫌弃，就坐妹妹的车子过去罢。”

　　毓娘正迟疑着，车里的卢夫人却挑起帘子冲吴氏使了个眼色，吴氏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三弟妹的车里还有****抱着岫儿呢，二弟妹又带着岚儿，哪里坐得下？还是坐我的车子罢。”

　　毓娘看看吴氏又看看尤氏，想起薛明远说过的话，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跟着大嫂的车过去罢。”

　　尤氏咬了一回牙，不情不愿地让出道来。待吴氏上了车，杏枝忙过来扶着，毓娘却轻轻捏了一下，方扶着她的手上去。云玥眼珠一转，抢在杨嬷嬷跟前抱着岚儿爬上车。

　　吴氏虽不喜欢毓娘，但面子上还是要应付的，于是毓娘又重温了一遍方才与孙氏张氏的对话。直到二人都无话可说，吴氏便开始逗弄岚儿，云玥陪着吴氏说笑，毓娘只需在一旁偶尔嗯嗯啊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位大嫂看着品性虽不错，却总不肯与她来往，她碰了一鼻子灰，就不敢再招惹她了。今天却忽然善心大发，莫非也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才载她一程？

　　想想那两位少奶奶的忸怩样子，再看看吴氏没话找话的寒暄，毓娘终于深刻领悟到了薛府行事的真谛：有钱就是爷，有奶就是娘。薛老太爷一垮台，薛家的势力格局立刻大变，像孙氏张氏这样没根基的少奶奶就只能傍着她这棵“大树”。卢夫人却是怕她倒向兰姨娘那边，自己拉不下面子拉拢她，便让自个儿的儿媳出面示好。

　　毓娘忽然觉得，日后就算分府出去住，她在薛家的这两年零十个月也不会舒坦到哪儿去。再想起在揽月楼里那位娇娇姑娘，毓娘只能在心底长叹一声，再不敢往深里想。

　　到了宗祠，按规矩姨娘们只能在门外等候，各房少奶奶们由卢夫人和田夫人领着鱼贯而入。薛家的男丁们早已按辈分排成两列站定，卢夫人与田夫人忙领着自己的媳妇各就各位。

　　薛老太爷与族里的几位长老坐在上头冷眼看着，直到众人安静下来，方起身把昨日夜宴上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与昨日的乱哄哄不同，今日祠堂里鸦雀无声，再无人出声反对。事情已成定局，众人都不愿得罪族里的几位长老，纵使心有不满，也不敢在祠堂里说。

　　薛老太爷自是十分满意，便把备下的文书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签字画押，又交与众人传阅。待每个男丁都在那张薄纸上按下鲜红的手印，薛老太爷方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入锦盒中。

　　不等他叫唤，薛明远早已闪身出列，接过锦盒纳入怀中。薛老太爷微微皱了皱眉，终是叹道：“从今日起，你们就各过各的，再不相干了。”在座的几位族中长老听了，都有些唏嘘，底下站着的众人却是神色各异，看得薛老太爷一阵心酸。

　　待毓娘一行人回到院里，早已过了传午膳的时候，内室的炕桌上却摆着百味斋的酒菜，并无厨房送来的份例菜。毓娘问起时，方知道老太爷发了话，今日起厨房就不再供膳了。早上叶儿果儿去还碗筷时，厨下的人早已走得七零八落，留守的几个婆子见了她俩，都啧啧称奇，说是别的房里人都把自个儿用的碗筷扣下了，巴不得派人来再抢些回去才好，只她们房里还派人送回来。叶儿听了，抱着捧盒拉起果儿便一溜烟跑了回去。

　　毓娘听了，笑得直不起腰：“不过是一套碗筷罢了，给了她们又何妨。”果儿脸上一红，叶儿却撅起嘴道：“小姐用过的东西，就是摔了砸了，也不能给那些贪婆子。倘若让她们拿惯了手，一时不给了，背地里不知道得骂多少难听话呢。”

　　毓娘一听，这俨然又是一个小桃枝了，正要岔开话去，杨嬷嬷却接过话茬道：“可不是嘛，就拿今天这事来说，老太爷一早说了不供膳，那些人却非说是二爷舍不得银子，硬把下半月的饭钱给扣下了。分明是不相干的事，却尽把脏水往二爷身上泼，这府里哪里还有讲理的人？”

　　毓娘眼珠子一转，招手对桃枝道：“你快带上她们几个，到厨房里把那些锅碗瓢盆都抢来。横竖我们二爷的名声已经臭了，也不差这一件，快去快去！”

　　桃枝翻翻白眼道：“小姐真是后知后觉，可惜这会儿去已经晚了。厨房里连米缸都被人搬走了，那几个婆子可是拼了老命，才把自个儿的铺盖卷给护住。这会儿派人过去，顶多把厨房的瓦拆了包几块过来——也是，我们院里正要盖个小厨房，也省了买瓦片的钱。姑娘们，咱搬个梯子，上房掀瓦去！”

　　众人都笑做一团，连岚儿都笑得滚到杨嬷嬷怀里去了。桃枝还一本正经地要出去搬梯子，毓娘边笑边嚷着“按住那泼猴”。青儿扑过去把她按在炕上，叶儿果儿齐上阵，狠狠胳肢了一回。桃枝笑得喘不过气来，又是挣扎又是求饶，四个人扭作一团，险些把炕桌也撞翻了。

　　直到闽氏进来，那三人才住了手，一屋子除了杨嬷嬷都是闽氏的学生，自然又挨了好一通说教，才放她们用膳。毓娘正把一勺饭喂到岚儿口里，杏枝却忽然闯进来，慌慌张张道：“小姐，长房那边出事了！”

　　毓娘忙放下碗，让她慢慢说来。杏枝焦急道：“方才我路过长房，看见院外围了一群人，院里乱哄哄地不知道在闹些什么。一问才知道，是夫人嫌房里人多嚼用大，要把那几个写了卖身契的姨娘都卖掉，连房里的下人都要清减些，如今里头正哭闹作一团呢。”

　　毓娘皱起眉，淡淡道：“夫人行事也太欠考虑了，都是生养过小姐的人，怎么能说卖就卖呢？既然分了家，长房里的事我们也管不着，把自个儿院门关好便是了。”

　　却见杏枝脸上一红，嗫嚅道：“小姐，四郎哥的娘就是夫人房里的丫鬟，也要被发卖出去……听说是要卖做苦力奴……”

　　毓娘见她神情闪烁，心下早已明白几分，忙问道：“二爷现在在哪儿？”

　　杏枝松了口气道：“我请前门上的五郎哥哥报信去了，听说二爷去了巡铺子，还不知道现在在哪家铺子里呢？”

　　毓娘打定主意，便跳下炕淡淡道：“走罢，咱这就去上房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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