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回去了，在许多个日夜里，素素不时去花园里荡秋千就是呆在自已的房里绣着什么。自始至终，远远地都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她，看着这一切。他知道素素荡秋千是为了看到外面，但是素素在房里绣了什么就只有素素自已知道了。

　　素素绣的是一个荷包，为他绣的。在古时，这是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情的方式。

　　在每个晨昏，素素总是坐在矮几上，手里拿着针线，一针一针慢慢地刺绣。一个人如果能够让自已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该是多好，但是事实上往往不能够，命运中当你碰到了那个自已爱的人你就没了办法，无法逃遁，只能没有选择地继续爱下去。素素知道自已这样很危险很无望，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无法抑止自已对他的思念，也无法不让自已不生出更多的渴望和想念来。她用金色的上好锦锻作面子，用红色的丝线来绣鸳鸯，她想着一个是她，另一个是他。想象着有一天，见着了他，告诉他，我给公子绣了个荷包，然后他感动，告诉她原来他也一直深爱着她，两个人从此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但是真实的生活往往不是这样的，终于有一天，素素在集市上遇到了他。远远地望着他，素素鼓起勇气向他走过去，站在他的马前。她知道她不能再静静地等待。她缺少时间和机会。他奇怪地看着她，在马上下来，不作声地等着她说话，街面上人来人往，是万丈的红尘繁华，她说，安公子？心里在颤抖，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唤他，尽管这声称呼这个场景，在梦里面她反复演练了数千回。她说，安公子，我给你绣了个荷包。声音轻轻地，有如蚊纳，但是他听到了，愣了一下，昂然而立，说道，给我绣荷包的太多了。素素更低了头，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感觉到卑微和耻辱，可是有什么办法，谁叫她先爱上，不得已。她说，你可愿意娶我？声音慌张和干涩，夹着最后的希望和无望。安公子不作声，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半响，他说，我喜欢身形曼妙，眼波极媚的女子，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意思再明了不过，素素只觉心里被人砍了一下般，疼痛得没有任何言语，她低下头去，在绝望和伤心中感觉到他策马离去。

　　抑郁地从集市上回得家来，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已。以前有人夸她非常的美貌，她虽然并没有自恋若狂，但是好象对自已也还是满意地。可是今天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让她开始对自已的长相怨恨起来。脸色太白，没有一点红晕，怎么好看？眼睛虽大，但大而无神，真显呆滞，薄嘴唇紧抿着，一看就知是不会说话的女子，怪不得他不喜欢。他说，我喜欢身形曼妙眼波极媚的女子，你不是我要的那种。她想着他的话，在镜子里，眼珠转动一下，却像定格的黑漆珠子，看不出灵动和风情来。她厌烦的把眉笔一放，从镜子前走开，这时给素素上课的先生走了进来，唐朝因有武则天用上官婉儿作女官，民间也纷纷效仿，大户人家想培养出知书达理的小姐，所以从小就给小姐请先生，但又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女先生倒走俏。素素的先生就是个女的，她每天按时给素素在书房上两上小时的课，教一些大学中庸之类的课程，今天看素素没按时到书房，便自已走来看看。素素站在窗前，掩饰好自已的伤心，假装闲闲地问道，先生，你说什么样的女子最媚？先生笑了，素素平时乖巧，功课总是按时做好，从不给她麻烦，所以今天她也并不曾生气。她说道，媚？那是一种风情，最媚的当然是戏子和****了。先生说完有点不自在，觉得这不是一个当先生应该说的话。素素听了，却心里一动，她想起以前逢年过节陪同母亲去看戏，台上女子是男戏子所扮，可是一颦一笑，极尽媚态，连女子都自叹不如。先生看她低头，就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们上课去吧。素素才抬起头来，说好，就去上课。跟着先生向书房走去，也坚定了一个信念，又有了希望，一定要去向戏剧师傅学飞眼，到时学得眼儿媚了，再去见他，他肯定会惊喜又感动，从而接受她。小小的心对于事情想得总是单纯。爱一个人，由其是第一次爱一个人总是这样的温柔勇敢。

　　素素上完课，就直接到了木夫人的房中，刚好她父亲也在。她唤了爹娘，两老人看她如此乖顺，不由开心。但是素素一会说，爹娘，我想学唱戏。木老爷就沉了脸，木夫人疑惑地说道，素素，怎么突然又想学唱戏？这可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做的事？素素见了，就连忙说，我只是闷着无聊，一时兴致，爹，我给你保证，我只是学一下，决不登台演出。木老爷的脸色才缓和一些，想她平时一个人在家，其它的几个哥哥也一直在沙场征战，日子是寂寞和无聊了一些。想到这里，不由心怀一软，放宽了声音道，你想玩一下，爹去给你请师父就是。素素一下子非常开心，在那里又蹦又跳。

　　第二天，戏剧师傅就请了来。是个专门扮演旦角的年青男子。素素说，你先唱一出给我听，那男子就点头，打开头面盒，装扮好了，转身来，变成一个极媚的女子面相，让素素呆了几呆。他眼波流转，兰花指一拈，开始娇声唱来，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

　　想当初在院中艰受苦辛，

　　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

　　他眼神凝结到一处，在那里浑然不动，然后又落下泪来，素素听着，想到自已的秋千上的努力，三月三的期盼和街市上的被拒，不由感叹，自已也征征落下泪来，许久才明白过来他只是在作戏，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说道，师傅我别的都不想学，我只想学媚术。媚术？那男子奇怪看她，她说，对，就是那种眼波流转，烟视媚行的那种。男子不答腔，低下头来，许久他说，我明白了，你并不是想学唱戏，你只是想学眼风对吧。素素心里有点愧意，但想到自已的目的，便赶忙点点头。她说，你能不能做个眼风给我看看，很媚的那种。那男子就点头，说你看着。走到不远处，然后慢慢转身来，望定素素，眼神如雾如烟，爱恨交织的感觉。素素只觉身心皆被他掳获，极欲跟随他而去。一时愣征，也恍然明白，怪不得他喜欢眼神极媚的女子，原来可以这样摄人魂魄。这时戏据师父已走了过来，对她说，这就是眼风。素素使劲点点头，她说对，我就是要学这个。师父笑了，说学这个很辛苦的。素素说，我不怕。师父说，那好罢，你从明天起，每天日升时你望着太阳一个小时，日落时你也望定一个小时。午后的时候，你要连续盯着鱼缸不动两个小时，这样每天持之以恒，坚持三个月你就能够成功了。

　　素素说，好，我都做到。师傅说，你记住了，千万不能中断，中断了就前功尽弃了。素素点头。

　　从此开始艰苦的训练，刚开始盯着太阳还容易，因为还没完全升起的日头是柔和的，但是等到太阳完全出来，放射出强烈光芒的时候，一般人是一眼都不敢直视的，第一次素素盯着看了一眼就立马感觉眼睛就投了钢针一样的疼，她忍着疼痛，坚持着，到最后终于到时间了，只觉眼前金星万点，直接晕了过去。远处望定她的黑亮眼睛有声声地叹息，同样的年少俊秀的男子，却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不能走近，不敢表白，永永远远也得不到她的爱。一会小玉急急跑了出来，把她扶进房中。

　　不敢让爹娘知道，自已偷偷地在暗处坐了许久才好了一些。下午盯着鱼缸的时候，没有眼睛烧灼的痛感，但是眼波只能随着鱼缸里的金鱼流动，外面的鸟叫声，花瓣落地的声音，树枝断裂的声音，还有蝴蝶在她身边飞过，蚊子嗡嗡地在她耳边叫着的声音，扰乱着她，她大汗淋淋可是不敢动，眼睛也不敢离开那个停滞在鱼缸底一动不动地金鱼，它好像睡着了，一点也不顾素素是多么辛苦。素素大汗淋淋的站在外面，全神贯注的盯着它，仿佛凝结了毕生的爱与恨。

　　刚开始前几天还好坚持，可是越到后来，训练的反复无聊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但是素素在心里对自已说，再坚持再坚持，只要坚持下去，你就可以变成他喜欢的那种样子。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她就是凭着这种信念，坚持下去的。

　　终天夏天过去，三个月也过去了。戏剧师父走到她面前，说好了，你学成了。说完转过身去告辞，在心底叹了口气。

　　素素开心得不得了，想想自已总算成功了一半，她在镜子前站定，学着师傅的样子，半转过身来，望定镜中的自已，眼神如雾如烟，水光敛滟。她心里激动万分，她觉得自已是真的改变，变得眼神极媚了。

　　剩下的就是要去妓院走一趟，向那些在烟花柳巷讨生活的女子学学了。

　　当夜，她叫小玉拿来两身家丁的衣服，换下，混出家门，又在外面换上两套公子哥儿的衣服，走到路上，看到一个纨绔子弟下得马来，她走上去，打拱问道，请问兄台，长安成名头最响的地方在那里。那男子含笑地看她一眼，说兄台是外地的吧，她连忙说是。他哈哈笑，一脸色相，说兄台可真是问对人了，长安成现在名头最响的当然是红园莫属了，最红的姑娘当然是红园王妈妈手下的百合姑娘了。素素心里鄙弃，作了揖，道声谢走开来，带着小玉直奔红园，小玉有点害怕，她说不用怕，我们只是看，好奇而已。

　　两人刚进门，摇着折扇抬头在那里慢慢地观望，由于看上去太像有钱来买笑的公子，王妈妈很快就亲自迎了出来，连说两位公子，快请坐。想要什么姑娘妈妈给你们叫过来。小玉不敢说话，素素拿着十两银子丢在面前的桌面上，粗着嗓子说把你们姑娘都叫来，本大爷要慢慢地挑。王妈妈眉花眼笑的拿过银子，果然说，好，大爷稍等。

　　素素就坐定了，眼睛专一地望着从二楼通往一楼的木楼梯，现在大概还比较早，来玩的人也比较少。一会就听到莺莺燕燕的笑语声，一时间绫罗绸缎，金色步摇，红色的凤抬头挤满楼梯，她们远远地就唤着，哎呀，好俊秀的公子哥啊，向她们施施然走了过来，腰如水蛇，步若生莲，一摇三摆，扭腰提臀送跨再收回来，再继续。素素看得都有点呆了，正失神间已被一群庸脂俗粉围住，有的在她面前，有的在她后面，有的立在她旁边，眼睛不是含情脉脉的正看着她，就是斜着觑定了她，或者在稍远处侧着身子抛过来一个眼风，为了钱的女子做出来的深情比起真正深情的人来毫不逊色。素素不由感叹，她被围在中心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时有个胆子比较大的妓女走过来直接坐在她的怀里，在她胸前画了一个圈，然后点了上去说公子爷以后可要把我放在这里哦，一碰着实体，指间一片柔软，不由呀的叫了一声，立起来，素素赶紧握着她的手，塞给她一大锭银子，说我今日突然想起还有事，下次再来看你们。言罢带着小玉落荒而逃。

　　出得门来，在街上站定，小玉在埋怨，素素却说，小玉，她们的确很媚啊。小玉就呸了一声，说那都是为了勾引男人。素素也不作答，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去，躺在床上在深夜又几次三番的醒来，重新站起，学着她们走路的姿势练习，扭腰提臀送跨，反复的，不停的走来走去。到凌晨的时候觉得自已学得差不多了才松了一口气，含着笑安心地睡下。

　　等着机会为了再次见到他，也不懈怠，每日依然执着的勤于练习，尽管师傅说她已经出师。

　　终于见到，在一座烧香许愿的庙前，他陪同一群女眷而来，自已并不曾进去，站在外面等着。她看到他，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锦袍，黑色的长发梳成整齐的髻拢在脑后，是那么俊郎和干净的男子。他也看到她，看到她水光敛滟的眼神，她向他慢慢走过去，一步三摇，有如弱柳扶风，她心里怦怦地跳，之间的路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片静寂，她只听到自已的心跳，和头上的步摇因为她紧张地走路而发出的沙沙声。

　　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她低着头，也不忘先丢了个眼风，她说现在可以了么？什么？他愣了一下。她说，我去学过飞眼，师傅说我眼神已经很媚，可以出师了。她去妓院的事就不敢启口了。他沉默半响，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哈哈大笑，言道，真正的妩媚是天生的，又岂是学来的。我喜欢狐狸一样的女人，除非你变成狐狸。心里只觉痛，又一次被拒绝。可是痴心到了极处，便入了魔障，她在心里说，好，那我就变成狐狸给你看。小玉在唤她，她抬起来头，看到他早已陪着家眷走远。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由泪流满面，在心里默默地道，我一定要得到你的爱，今生不可，那便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