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日怡贞言明得“离魂症”一事，胤祄不免将衡敏多看了两眼。见她大大方方落座，倒也未见如何拘束，只是眉眼间神气沉静许多，看自己的时候，俨然竟有了大人样子。从前那种说好听是飞扬跳脱说难听是毛躁调皮的劲头，似乎真的消失殆尽。

　　怡贞自坐下便不得闲，拉着冬馨问早膳的安排，又叫过秋香、灵珠在一旁参考意见，四个人头扎在一处，说得好不热闹。衡敏一来与冬馨没打过交道，二来对营养搭配也没什么想法，三来还要琢磨届时怎么和胤祄开口提辅导学习的事情，因此只管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坐在原地想自己的心事。

　　胤祄见衡敏安安静静坐着，并不参与意见，虽然知道是因病症而性情有了变化，面上还是稍显诧异，开口问道：

　　“我听怡贞妹妹和十哥说，衡敏妹妹的脚伤已好些了？”

　　衡敏想了想，觉得外伤尽可以说得轻松无事，然而胤祄既是“离魂症”的知情人，自己和怡贞尚需静养时日的舆论倒不妨从这里造起，便笑盈盈的答道：

　　“多谢十八阿哥挂念，我的脚伤已经不妨事了，只是遵太医嘱咐，还需吃药静养一阵。”

　　胤祄听她说话谦恭有礼，不由暗暗纳罕：

　　“衡敏妹妹这一声十八阿哥倒叫得生分了呢，莫不是怡贞妹妹喊的这十八哥给起的头儿？”

　　说完含笑看了正忙着和冬馨等人嘀嘀咕咕的怡贞一眼。

　　后者“啊”了一声，一半同情一半自怜的扭头望向衡敏，心说，大姐啊，不是我不想帮你我在称呼问题上蒙混过关，不过很显然，咱俩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不喊十一岁滴小十八作哥哥是不成了啊。她强笑着接口道：

　　“既然胤祄哥哥还是喜欢从前那样叫法，那我们就依你呗。是吧，阿敏？”

　　衡敏好像听见黑线噌噌的从头顶挂下来的声音，却还得陪着笑，咬着舌，用小声音说：

　　“是，就依胤祄哥哥的意思。”

　　胤祄难得看衡敏也有扭扭捏捏的时候，觉得十分有趣，这一声“胤祄哥哥”听到耳里，便觉得格外动听。

　　冬馨瞅了空过来问：

　　“主子看是这会儿就摆早膳还是——？”

　　胤祄看一眼靠东楠木几腿案上的自鸣钟，说：

　　“这就传罢。”

　　又对怡贞、衡敏抱歉的笑笑：

　　“看我，只顾说话，怡贞与衡敏妹妹怕是早饿了吧。”

　　冬馨见暖阁内人多地窄，同秋香商量片刻，不用寻常膳桌，教人抬进一张南漆半圆如意桌来，将早膳在桌上摆了。

　　菜单大约是与怡贞讨论过的关系，那些原来早膳常见的油重荤多厚味膏粱的菜色，都没出现在这天的餐桌，只尽量捡些清淡又易消化的上了，尤以面食、流食为主，如红白鸭羹、江米面饽饽、澄沙馅馒首、百合莲子粥等。

　　怡贞端过一碗用牛乳调的燕窝粥，这是她特意交代膳房准备的，递到胤祄跟前：

　　“胤祄哥哥，你可要多吃点，让胃口早点好起来啊。”

　　话里充满担忧与期望，胤祄心中感动，冲她笑笑，还没来得及张嘴，那嬷嬷倒先说话了：

　　“公主却不知道，咱们阿哥身子弱，吃得多了，若存了食，怕有碍保养呢。再者，三分饥和寒也是惯有的规矩。”

　　怡贞一腔心情教她这句话搅了个乌烟瘴气，眉毛一挑，直接开炮：

　　“吃多？胤祄哥哥吃了龙眼大的一口菜，喝了半碗茶不到的两口粥，哪里就吃多了？敢情那嬷嬷当我这十八哥还是三岁时候的身子胃口哪！照你的意思，什么饥寒交迫倒是保养身体了？”

　　那嬷嬷挨了怡贞劈头盖脸一顿呲儿，心里不服，又不敢说，看衡敏斯斯文文坐着没出声，心想这位格格总比公主好对付些，便倚老卖老的凑过去说：

　　“格格与公主一向亲热，可得替老奴辩个冤屈，我也是领了皇太后的口谕来照顾阿哥，这吃穿用度没一样不是照宫里规矩和太医嘱咐来的，并不敢自作主张呢。”

　　衡敏早听怡贞说过这位屡被收拾屡不开眼的那嬷嬷，如今见到真人，果然一副没被教训够的样子，便佯装惊奇道：

　　“嬷嬷真是想多了，公主只是忧心十八阿哥因胃口不好而身子虚弱，并没有想到这不得吃饱是嬷嬷的主意，嬷嬷这自作主张的说法竟是从何而起呢？”

　　她转头问胤祄：

　　“胤祄哥哥，太后最是挂念我们身体的，从来没交代过平日要饿个三分四分这样的规矩，那么这定是太医们的主意了。给你瞧病的是太医院哪位御医？我看这样的医嘱有些不妥，须得再请来看看仔细斟酌才好。”

　　胤祄心软，不忍顺着这话指摘那嬷嬷，便只笑着摇了摇头。

　　那嬷嬷碰了老大一个钉子，不仅没借太后与规矩的旗号讨着便宜，还差点坐实了自己擅作主张的恶名，便讪笑着道：

　　“怪道说衡敏格格是宫里一等会说话的格格，老奴今天可是受教了。”

　　“格格”二字咬得颇重，想来因为她一向服侍的也是受宠的阿哥，故此对衡敏这个抱养在宫中的外姓格格便有些不以为然。她不敢触怡贞的霉头，却私心里觉得这样不阴不阳回衡敏两句，一者抓不到什么话由，二者也可以在衡敏面前摆摆自己体面奴才的身份。

　　胤祄皱起眉，觉得那嬷嬷话里意思实在难听，怡贞更是沉下脸，当场便要发作。

　　衡敏轻轻扯了扯怡贞袖子，示意她不用生气，自己先笑了一笑，说：

　　“嬷嬷说笑了，宫里上下人等，受的都是皇太后皇上的教，若说有规矩懂事体，这体面是教化的功劳，若说没规矩不懂事的，那没脸却只能怨自己糊涂。嬷嬷说话行事，一向有自己的道理讲究，因此方才说的受教什么，衡敏是不敢当的。”

　　那嬷嬷听了半天，觉得衡敏声音又轻又柔，句句都是大面儿上的话，挑不出什么针脚，但又确有讥讽自己的意思，绵里藏针的刺得她好生难受，面上登时一阵青红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