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远的身影，背着光，血色一样的阴暗。
“容若……再见……”
“容若……再见……”
……………………
！
猛然惊醒过来，一头的冷汗，容若撑起了身子，眼前似乎还被那血色笼罩着，许久，当抬眼望见窗外闪烁的星光时，才意识到这只是个梦。
梦里，那个对着自己说再见，远去的背影……只是一个梦，然而那个笑容被掩盖的时候，却有越发的不安却扩散了开来，让容若不由低吟起了那个名字。
“青……”
`
——111.3、枷锁
`
泥土地，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松松软软的，踩在上面仿若踩着棉花。
空气中漾着淡淡青草的味道，那是和玛歌小镇相似的味道，那是熟悉到让容若不自主淡笑起来的味道。
前面的男孩蹬蹬地跑着，不多时便和容若拉开了一段距离。待到他发现时便是慌忙顿足，回身朝容若喊：“医生快点~~~快点~~~”
容若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着应：“嗯。”同时加快了步伐，雨后凉爽的风鼓满了袖子，轻轻的流动声响。
抬起头，天是蓝灰色的天，因为水汽的晕染，呈现出一种墨状的透明。
摩腊国西北边的小村庄，深秋时分，雨水也逐渐多了起来。
`
青，你过得好吗？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快过去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我努力地试着听你的话，去挣脱那个鸟笼，那道枷锁。我在摩腊国开了一间小小的诊所，虽然能够救治的人有限，但现在每天都很快乐。也许这也能算是实现了梦想……
青，你告诉过我说，我是一个人，我还拥有着一颗人类的心。所以哪怕再苦再累，我也相信着我依然是人类。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您的身体现在还很虚，但是已无大碍了。嗯，这个药，早晚一次，一次一包煎服。大约一个月就可以恢复元气。”
曙光从跳跃的火苗渐渐旺盛，越来越亮。因为容若，才能恢复健康，这一段时间，这个看起来淡定从容的男子帮了太多太多。
男人和他的孩子拼命道谢，容若却只是淡淡笑，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说：“天气很好，若身体没什么不适的话出去散个步也是不错的选择。”说话间药箱已经收拾完毕了，便是起身：“那么我先告辞了。请好好保重您的身体。”
那个仿佛不沾染人间俗气的男子背着光，恭敬地告别，然后背着药箱走出了这间阴暗潮湿的小屋。
一次一次，用行动证明着自己依然存在的，人类的心。
`
门外，踏脚用的青石歪歪曲曲通向贯通这个村落的主道。入目是黄绿相间的斑纹，秋的意境晕染地越发深沉。这样的秋天，这样的秋天……已经和青分别了快三个月了……
下意识看了一眼已然隐隐露出了灰色皮肤的手背，容若轻叹了一口气，淡色的瞳孔中划过了一抹无奈。
“到时间……了吗……”
`
靠近河边的山洞，凌晨时分，安静得仿佛坟墓一样。听着河水拍打岸的声音，细细碎碎，东方的天空已然露出了鱼肚白，斜斜得打在山洞口，在山洞粗糙的地面上描绘出洞口的弧度。
山洞因为弓而萦绕着暗蓝色的微光。容若摩挲着弓身上的花纹，用指腹细致地感受着每一条纹路和每一寸的触感。
“享悦，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陪着我，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指尖仿佛能够感受到暖暖的气流，这是享悦的回应，回应容若的不安。
最近会莫明的害怕，莫明的产生恐惧，害怕自己珍惜的人消失，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一样。容若知道，这种情绪的源头便是近些日子一直会做的梦，每一次梦中都是青在哭泣，满身染血的模样，她向自己道别，那样深刻的悲伤和绝望，就好像一转身便是永别。
容若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并不知道这样频繁出现的梦境究竟代表的是什么，有一种不安和恐惧纠缠着自己不得脱身。容若闭上眼，想要摆脱这种恐惧，然而渐渐临近的时间点却让他再次产生了幻觉，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染血的青绝望悲哀地望着自己，向自己求救时候的样子。
“青……”低吟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容若已然可以感觉到从背脊蔓延开来的疼痛，如同无数根针刺一样逐渐扩大加深。终于还是来了，这逃不过的劫。……
容若咬紧了牙关，抚mo着享悦的手指渐渐抽紧，关节惨白惨白，原本晶莹剔透洁白如玉的肤色也渐渐黯淡了下来，最终转化成了灰黑……
容若可以感受到皮肤的异变了，慢慢浮起的鳞片像是爆破开的死皮一样，攀爬着附满了全身。那是一种好似被刀子割着每一寸皮肤的痛感，慢慢加深慢慢加重。
“每一次都要……这样……”只是容若是知道的，这样深切的疼痛仅仅只是前奏，真正进入魔化状态的时候，疼痛是如同排山倒海一样涌来的，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这样由浅及深越发的痛苦，却是一点一点摧毁自己的心智。
容若用力握紧拳头。感受了那渐渐席卷过来的疼痛，痛到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痛到甚至再用力撞击头部也及不上身体内部撕裂着疼痛的千分之一……
`
[“快，压住他！不要让他动！”
“不行，力气太大了。再过来两个人帮忙~~”
“他好像快要魔化了。这支药剂下去究竟行不行？万一就这样死了岂不是浪费了？”
“放心，测试的结果，他的身体是这群实验品里面最强韧的，没那么容易死……对对就是那样！按住了别动！”]
“啊啊啊啊啊啊~~~~~~~~~~~~~”
`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循环和轮回。平静地等待着每一个周期的到来。
是的，在过去的五年里，我都是这样度过的，像是孤魂一样，不断飘荡在这个已然不属于我的世界上。这是一段太过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我甚至逐渐忘却了自己原本存在的意义，忘记了家人忘记了朋友，忘记了我曾经是人类的事实。
[“就是他！在那边看到没有，穿白色衣服的！快点抓住他他是魔物！……”
“杀了他！快点杀了他，他是魔物，他是魔物啊！”]
……一次一次的奔跑逃离，不断晃动在眼前的热源点，不断渴求，渐渐叛离了最初，渐渐的，变成了麻木不仁……
只是，我依然想要和以前一样，简单的生活，不再杀戮不再悲伤，不再感受这种深刻的肌肤之痛肉体之痛，不再……不再被血色的液体浸染……
[“容若，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吧。啊，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很有趣，我带你去吧。”]
……我想要普通人一样，我渴求着温暖，渴求被遮挡了五年的阳光。
然而，却是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啊！~~~~容若是魔物啊！容若杀人了！……谁来救我，谁来救——”“噗——”
“……”]
喷溅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的体温。已经再也感受不到了，那种悲伤和心痛的感觉。只是被剥夺了心脏的人偶，被命运操纵着，牵连着，苟且偷生。
我明白了，人类的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是忽然明白了这一点的，也是忽然意识到，哪怕我逃了出来，也依然逃不开既定的命运。
是的，这么五年来，我一直是这么过的。像是孤魂一样，不断飘荡在这个已然不属于我的世界。
甚至我开始怀疑，也许曾经是人类的那些回忆，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分便发现，自己一直只是一个人……
我是容若，已经失去了生存意义的容若。也许此刻我还活着，便只是为了等着哪一天，闭上眼就不再醒来。那样，就不会再看到这个灰暗的世界，不用再纠缠于心底的阴暗面。
命运一旦被安排，便是一生都无法逃离开来。
我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再去回想那些永远无法触及的奢望。直到那一天，那个女孩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微笑地对我说：“哭吧。”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
其实听到这样的话，我很诧异的。是的，我不哭，我不会哭，我不应该哭，因为我是容若，我是北冥容若，是魔族不是人类。哪怕被改造，哪怕亲眼看着朋友被我的双手所斩杀，我也没流一滴眼泪。
因为我知道哭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我的存在已经被抹杀掉了。
我只是一个魔物。
魔物是没有眼泪的。魔物的心应该是残忍的。魔物的脸上能够流淌的只有血水和脑浆。
可是为什么，听到这话的我，脸上流淌着的液体，却不是血。那是比血还要热还要稀薄的液体，像是久旱无雨的土地上洒下的甘露，灼痛了我的皮肤，却让腐坏的心脏重新沐浴到了阳光。
是的，女孩对我说：“因为容若你是一个人，你曾经是一个人，你还拥有着一颗人类的心……”
`
“啊啊啊啊啊啊~~~~~~~~~~~”
我想要努力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证明我身体深处依然残存着人类的血液，证明着那些丝丝缕缕未断依然牵连在我身上的羁绊。
我不想再浑浑噩噩下去了。哪怕只有一分一秒，哪怕是万劫不复，我也想要重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
越发强烈的痛楚侵蚀着自己的脑袋，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唯有手依然紧紧抓着享悦不放开。
我想要活下去！我想要活下去！
掐入地面的灰色指甲用力拔出，带起了冰冷的碎石掉落在地上“啪嗒”作响。
记忆中，女孩唤着自己：“容若~”
自那一天开始，整个世界被重新填上了颜色。天是蓝色的天，树叶是绿色的树叶，阳光洒在身上，是明亮的光。
我想要改变我的命运，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太多羁绊，还有太多太多等着我去做的……
只是……
意识开始渐渐远去，画面只停格在了那个微笑。剧烈的痛楚甚至超过以前的任何一次，容若还硬撑着最后的一丝理智，坚持着他不被黑洞吞噬，然而结果，却终还是敌不过，心智渐渐被摧毁，世界逐渐崩裂了开来……
“容若……再见……”
“容若……再见……”
颜色已看不见，声音已听不到，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虚无，只残留那个黑洞不断在吞噬着最后的一点一滴，吞噬着容若抵触的心脏。
渴望着血液，渴望着杀戮的细胞一个一个，慢慢苏醒了过来，慢慢，将黑色覆盖住了原本纯净透亮的白，慢慢，抹煞了容若所有的思绪。
“青~~~~~”容若的尖叫声冲破了结界划过天空的方向，晨曦的光渐渐明亮了起来，却有淡淡的血红色笼罩在其上。
这是容若最后的抵抗，却也是这场血腥杀戮的开始。
`
11月7日，摩腊国西北边一个名为库赞的小村庄遭到魔物偷袭，村民无一生还……
`
破碎的白衣上已是沾满了暗红色的鲜血，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前挪动着，却全然没有了方向。
“医生~~~~真是谢谢你~”
“小辉的病还多亏了医生呢~”
“医生……”
“谢谢您~~~”
……
一幕一幕，被染上了浓稠腥臭的血浆。
一幕一幕，被肢解的支离破碎，满地的残骸，连曾经存在过的星星点点都望不见。
那间昨日还踏入的房间内，孩子躺到在血泊中，肚肠都被翻到了外面，而父亲，手脚早已分离了开来，散落在房间各处，墙壁上喷溅的血液一滴一滴凝结起来，聚成股沿着墙壁慢慢下落。
所看到的只是晃动的淡红色热源，哀求也好哭喊也好，已经全部都听不到了。所有的一切都被祭奠送葬在了自己的手下。
唯有那一碗被叮嘱要喝的药还静静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碗里，是染成红色的药汤，和落在药汤里，撕碎下来的白色布片……
`
“青……”望不到尽头的树林，望不到边的前路。晃动在眼前的是那些片段，是那种无从控制自己身体的，惶恐和绝望。
容若终于跪倒在了地上，视线中，手背的皮肤上依然攀附着鳞片，眼前仿佛蒙着一层红色的血雾一样，染红了所有的一切。
“青……”我想要活下去，我已经决定了要活下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掌控这一切了。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却要在这个时候，在我终于找到自己安定的时候狠狠的玩弄我一把，让我用双手亲手撕碎他呢？
为什么……
眼眶中蜂拥而出的，是血？是泪？
这无从逃离的命运，这束缚着自己的枷锁，越是挣脱，越是收紧。
阳光，被遮天的树荫所掩盖，汲取不到一丝温暖……天是灰蓝色的天，是染了血的天，是慢慢被乌云笼罩的天。笼罩住了最后的一丝艳阳，笼罩住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这片土地，冲刷去血腥的味道，却冲刷不去印刻在心底的疼痛。
`
[“因为是人，所以会有软弱的时候，容若还拥有着一颗人类的心，所以，好好的哭一场吧……”
5月14日那一天，在玛歌小镇……]
雨幕中，停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身影，撑着伞背着光，却朝自己伸出了手。
“跟我来吧。如果你想要逃离这道枷锁的话……”
仿佛可以看到阴影之下，他蓝色的瞳孔中闪烁的光芒，仿佛是最后一丝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