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烧着炭火，即使依旧赤着双足，也不再寒冷。

　　殷殷抱着怀中的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不解何意。

　　外头的喧嚣惊醒了所有睡去的人，滔天的大火，被人一点点扑灭。蕴唐将身前的窗户闭上，却又不关严实，他透过那狭窄的细缝，不知在看什么。

　　外头天幕一片漆黑，纵然火焰再高，也照不到天的尽头，何况火已经灭了，想来也无甚可看。殷殷收回目光，继续看手中的衣裳，除却颜色明丽一些，款式年轻一些，和她平时穿的也没多大差别。

　　“这才是女孩子该穿的衣裳，你不喜欢么？”他回过身来，耐心的问。

　　女孩子该穿的衣裳？

　　殷殷眨眨眼，想一想先前四姨娘给她穿的那些，的确不太一样，如今拿到的衣裳，已经没了那股掩盖不住的成熟与风韵，反而透着朝气与娇俏十分适合她这个年纪……未出阁的女孩子。

　　可是怎么会突然给她转换了风格？再者她如今作为简老头的宠妾，穿成个俏生生的跟他孙女似的小姑娘真的没问题么？

　　殷殷期望能得到解释，那人却道：“明日寿宴，你便穿这件衣裳吧。”

　　他那样认真的嘱咐，真正像个关怀孩子的长辈。

　　殷殷一愣，这才想起的确听四姨娘说起过简老头的七十大寿便是在这几天，想来她小师叔这样的人，明明不爱说话，假扮成简老头子却硬是扮出了简老头那好色多话的性子，寿宴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不会忽视的，便认真地点头，应道：“是。”

　　“你那金玲……”他垂着眼帘，沉吟须臾，抬眸问她：“若是用来对付我，你能看见我的过往么？”

　　殷殷呆了一瞬，下意识反问：“小师叔为何这样问？”为何要用来对付你？旁人一听定然觉得这便是殷殷言下之意，其实她想的是，她功力好像不够啊……

　　蕴唐摇头，突然便又转了话题，说了一句让殷殷不知该如何回应的话：“你到达帝都的时候，你父亲正奉天子令身在代州犒赏三军，关于你的事他怕是一无所知。细细算来，如今他应该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殷殷沉默，她如今连自己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初辛辛苦苦满怀热情赶到帝都，并非全然是为了复仇，心底也曾悄悄期望着见到那个人，却在还未踏进远旸侯府府门的时候，就被迫离开。

　　那个女人啊，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占了本该属于母亲的位置，还安安稳稳的度过了这十九年，她便觉得，她的父亲真是不可原谅！

　　“天晚了，该歇息了。”蕴唐打开房门，走出门去。

　　殷殷抱紧了怀中衣裳，赤着双足缓缓走向床的方向，无风自摇曳的烛火，在她坐上床沿的那一瞬间，悄然熄灭。

　　*

　　简老头子的寿宴，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这是九姨娘告诉殷殷的，这个是吏部尚书，那个是工部侍郎，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一个都被九姨娘纤纤玉指指了出来。

　　于青阳县百姓而言，他们只看到一个个陌生的人，或骑着高大骏马，或乘着华贵马车，在各种好奇艳羡的目光里，涌进了小县城城门，径直赶往简府。

　　殷殷穿着她小师叔昨夜给她的“女孩子该穿的衣裳”，顶着四姨娘一大早特意给她梳的双平髻发，无比怨念，其实她今年不过十五岁，稚气未脱的年纪，梳这稚气未脱的发髻并无什么不妥，只是每每垂首，脸颊触及发髻上垂下来的流苏，她总会想起自己头上顶着两个包子昨昔还是美貌少妇，今朝就成了娇俏少女尤其她的打扮让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站在她小师叔身侧迎接着一道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殷殷垂着脑袋，不满，很不满。

　　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表现出自己的孩子心性。

　　“没想到简老竟然好这口。”终于有人不负众望说出了众人心里诽腹了许多遍却不敢说出口的话，殷殷抬眸，那是个比她小师叔如今的装扮还要猥琐三分的老头子，他打量殷殷的目光毫不遮掩，那似笑非笑并且色眯眯的神色让殷殷看了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

　　殷殷仰头望她小师叔，见他依旧笑得慈蔼，四周时不时偷瞄殷殷的宾客们此时都很欢乐，有了这由头，就都光明正大地看了过来，说话的声音都有意压低，都望着他们眼中风流得已经没有原则的简老头子，想要听到他对于此事的说法毕竟曾经也是个德高望重的人。

　　蕴唐却没有说话，他抖着白胡子转向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简老”

　　那老头子酸溜溜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很是尴尬恼怒，他正欲开口，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是没有客人骑着马来，只是客人们皆衣着光鲜，行于街市恨不得青阳县所有百姓都能看见他们的风采，那马速慢得可以碾死蚂蚁，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雨点一般迅疾的马蹄声一声一声都踩在了人的心头。

　　殷殷也同众人一样透过大门望向长街，恍然间她仿佛听见身旁传来一声叹息，她仰头，却没看见她小师叔有什么神色变化。

　　宾客中有人发出惊呼声，殷殷转头望去，便见一人策马而来，停在简府门前，他从马上翻身而下，黑色披风随风扬起，似一朵绽开的花，素白锦衣隐在其下，衣袂似流动的云一般一闪而过。

　　他的尊贵毫不遮掩，他的威严毫不收敛。

　　“……侯爷！”

　　“是侯爷！”

　　有宾客惊呼，而后人群便似沸腾的水，人人争相上前，在那人面前恭敬地弯腰，谄媚地笑，“……侯爷怎会在此？”

　　“简老这面子不是一般的大啊，七十大寿，连侯爷都来了！”没能挤上前去的老头子怪声怪气地挤兑。

　　此时恰逢那人抬手，四周皆静，这老头子的声音，听在众人耳中便清晰异常。

　　殷殷以为，她小师叔作为一个严谨的人，对于扮演简老头子这一事这样认真，此时定然要按照简老头的脾气来，起码得不满地瞪回去，可是……她什么都没听见。

　　本该出声的简老头子像是瞬间哑了一样。

　　却是那人走上前来，跨进门槛，望了那老头子一眼，在他畏缩而谄媚的笑容下，漫不经心地道：“看来最近帝都是太平得很，杨大人竟然有闲暇跑到这千里之外的青阳县来。”

　　那老头子杨大人汗如雨落，瞬间笑得比哭还难看，“侯……侯爷，下官是得了皇上许可的……”

　　那人当真只是随意一问，所以也不在意杨大人的回答，此时他目光已经从装扮成简老头的蕴唐脸上移开，径直望向……殷殷。

　　殷殷下意识将身子往她小师叔身后藏真的只是下意识，她甚至在下一刻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将这种莫名的情绪表现得这样明显？

　　“殷殷，过来。”那人向她伸手，语态温和，等着她过去。

　　殷殷瞬间就呆在了她小师叔身后，这人……是谁？她这样疑惑，其实是不需要问的，她的眉目，生得那样像她，还需要问什么呢？

　　她被身前的人拉了出来，他抬手抚上她的头，像安抚他孙女一样，而后用那种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对她说：“殷殷，过去吧，他是你父亲。”

　　他是你父亲。

　　殷殷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她的父亲……不是该在返京的途中吗？

　　她看向对面那人，他好像有无尽的耐心，伸出的手还未收回，一直等着她过去。

　　殷殷曾无数次想过她父亲的模样，可能是阴险而狡诈的，可能是残暴而凶狠的，也有可能是冷漠而孤高的，甚至，她想，如果这世上有天谴的话，他可能已经被剥夺了曾经得到的所有眷顾，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样，在这漫长的十九年的时光里，慢慢老去，变得须发皆白，眼神疲惫，可是此时，那些模样都在她脑海里模糊起来，她只看见眼前的人，年轻、俊朗、威严且尊贵，望向她时眼底还含着淡淡的温和的笑。

　　……这是她爹？！

　　她惊讶而愤懑，她的母亲正在一点一点老去，可是背叛的人，仍然拥有上天所有的眷顾。

　　殷殷突然想到，如果对面那个看起来不及而立的人……是她爹，那么她小师叔将她打扮成这个模样，似乎也找到了理由。

　　原来他早已计划好了她的离开，甚至不用她自己提出来。

　　“过去吧。”耳边他又在说。

　　“殷殷，过来。”对面他又在说。

　　蕴唐轻轻推了她一把，殷殷迈着迟疑的脚步，在一众呆愣的宾客各异的目光里，走上前去，看着那仍旧没有收回的手，她忽然有些忐忑，不敢去触碰。

　　她想回头，也许只需要他一个眼神，她就能安心。

　　头才转到一半，手就被人拽在了手心里，满手的冰凉。

　　“此次只是途径此地，并不知今日是简老寿辰，未曾备礼，来日定当补上，望简老莫要计较才是。”话语十分客气，全然不像身居高位权倾朝野的远旸侯。

　　殷殷垂着眼帘，听见身后老头子苍老的笑声：“无碍无碍，只是侯爷不进来饮杯水酒么？”

　　“简老好意，本侯心领，只是车队还等着，耽搁不得。听闻这一月来是简老在照料小女，沉音来日定当登门拜谢。”

　　殷殷被拉着走出大门，她的父亲将她小心地抱上马背，离别之际，她回身，直起身子越过父亲的肩膀望向身后，在那一堆兴奋好奇以及八卦的目光里，看见他站在人群里，目光清朗，无悲无喜，淡漠至极。

　　她的父亲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住圈在怀抱里，骏马奔腾间她听见从身后传入耳中的声音：“从今往后，你姓郁，郁殷殷。”

　　娘，我姓什么？

　　你有名无姓，名唤殷殷。最新章节百度搜.“老朽是你夫”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