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地图 第七章 三只乌鸦
作者:魏汉吴的小说      更新:2018-08-02

  我站在后山的土坡上,用长的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日至正西,但是离落山依旧还有段时间,时间尚早。于是我把一堆堆割的草按顺序敛到粪筐里,用镰刀将草使劲地往里摁实,然后将系在粪筐一端的两条长绳用力地拉直,都绑在粪筐的提手处,这样便将筐里的草紧紧地把住了。

  哪怕是摁得实实的一筐,草还是高过了提手处。看着这样一筐草,我很有成就感地思想着:“这下那几头猪可有的吃了。想必春娘看到这样一筐草,肯定也不会再挑什么问题了。”

  于是心情也略微有些释然。可是当想到后天要去霸王岭去摘青枣的事情,心头便突然汹涌而来一大片的黑云,让人不得不忧虑。

  我背着粪筐走在下山的路上,刚才碧蓝色的天空开始涂抹上暗橙色的火烧云,在空中彼此游离不定。

  “呱呱呱呱……”

  我抬头望去,三只炭黑色的乌鸦从我头顶飞过。

  突然之间,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就在我不经意顺着乌鸦飞去的南边望去的时候,心头如同直中一箭。

  我失声一叫。

  就在我那一刻我遁入深思之际,我踩到一颗十分有棱角的石头尖上,失足崴了脚。我疼痛难忍故而叫了出来。

  我整个人蹲坐在地上,连粪筐里的草都有一些散了出来。我干脆坐了下来,把长靴和白色长筒袜全部脱掉。

  “哎……”竟然红肿了,这可怎么办?

  我仔细地看着地上的那块绊我路的石头,“竟然和那乌鸦们一模一样的颜色!”

  我想起来了,南边有他们的坟头。

  还记得当初村里的人在半坡发现虚掩着的他们的残存尸首,三个哥们的爹娘正打算要收尸的时候,突然间两只狼从那个洞里冲将出来,咬住了胡羽飞父亲的肩膀,而另一只狼也猛冲到黄天成父亲的跟前咬住了他的胳膊。

  真是可恶至极、狡猾至极、阴险至极、贪婪至极的狼,当时的我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没想到狼的心性如此龌龊不堪。

  村里人赶紧用铁锹、棍子猛击狼头,那两只狼自然抵挡不过数十人的猛击,不过几下坚持不住了,不但缓缓地松下了被咬的胳膊和肩膀,而且最终也当场毙命了。

  简单地将自己的长衣撕去一角,包扎在被狼咬的伤口处,三个父亲便将上面的蛆打扫干净,一一地将他们摆放到来时推着的小推车上面,手里拎着那两条被打死的狼,开始踏上了返程的路。

  也算是给孩儿们报了仇了,大人们看着这狼心里兴许这样想着。

  可是感觉林间的草像被什么大型东西扫过一般,有很多脚步在向我们快速靠近。隐约间,林里似乎已经有无数双绿色的嫉恨的眼睛开始在盯着我们了。

  那个时候我想到狼是群体捕猎的,料想两只狼也不至于杀死我的三个打架王的哥们儿的。要是这样想,这样又怎能算是报完了仇呢?可是我不能这样想,要真的是狼群来了,我们的情况可就简直不妙了。性命攸关啊!

  担心的事情往往会发生是我常有的感觉。这次如愿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恐惧,虽然是一群活生生的、凶神恶煞的狼。

  狼群开始慢慢地从林间高大的灌木丛中走出,缓缓地靠近我们,大有要将我们包围一举歼灭的意图。

  看得出它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恶意。

  “快将那两只狼丢掉!”抚谷镇的长史压低声音喊道。

  那两只狼被轻轻地放在地上,狼群才停止继续前进围攻。我们这才赶紧推着车离开了这片危险的地方。回头望去,那些狼已然围住了那两只狼,然后集体仰望天空“嗷——嗷”地长啸起来。

  凝视同伴被杀戮,此时此刻地狼长啸声中亦带有几分悲哀和凄凉。

  此时此刻,狼和人殊途同归。

  此次一去,一回,好不惊心,九死一生。让我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回来后,由于临时赶制棺材实在来不及,又恰巧赶上了夏天,尸体再搁置一段实属不易,发臭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于是按照之前的抚谷镇里的惯例采用石瓮丧葬。我们找来了较大的石瓮,各自的父母将孩子的头颅和身体对接,并且用钢丝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然后用绷带在脖颈处缠了好几圈,边缠眼泪边哗哗地掉。最终尸体算是基本完整了。这之后还要将尸体在放满盐水的石瓮里腌制一晚,第二天早晨起来,又要在破裂的器官处遍撒泡碱,用来吸收器官流出的液体和水分,半个时辰之后,把泡碱性全部清理干净。石瓮里的水都被倒干净,尸体又被重新地放回到瓮里,并且放进死者生前的重要物件,之后将烧完了的过夜的木炭灰倒满整个瓮体,最后一道工序,用陶瓷制的专门瓮盖盖上石瓮。必须大小合宜,严丝合缝。之后,便可以将尸体埋葬了。

  埋葬时候已经是尸体收敛回来的第二天下午了。也是这样一个下午,村里成群结队的人,为这三个孩子送葬。

  我作为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跟在他们的父母后面,待盛满熟米饭的碗被摔碎在当街的时候,人群便都哗啦地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整个世界满是哀嚎的声音。我在其中也悲痛欲绝一般。

  当赶到南边的庄稼地的时候,已然快要日落西山了。在那里,抚谷镇的几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早已经在农田中央挖好了一个大坑,等待着主人的入住。他们安静地坐在那里,铁锹放在身边,夕阳的光辉衬得他们的神情分外沉默。

  石瓮被放下的一刻,是是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瞬间。由于三对父母过于悲伤,,难以挥别自己的孩子,石瓮三放三停。最后,家属被众人强拉着叉开,三个石瓮才最终缓缓地“石头落地”。

  悲伤是贯穿了发现尸体到埋葬的整个过程的。

  开始埋土的时候,我站在人群中不停地哭着,但是心中却有种特别的难以名状的情感,不是悲哀,也不是悔恨,而是隐隐发作的嫉妒。

  生前最好的朋友,吵过架,并曾为彼此的亲疏远近打过架,记忆中的生前,李毅光摸着我的头,笑着对我说着什么,黄天成在一个黄昏的时候向我挥手告别,胡羽飞曾经为我放过哨……

  而眼下,他们三个走到了一起,独独我被孤零零地被抛下。于是我心中有种强烈的醋意开始兴起。我竟然羡慕他们的死。他们死在了一起,而到头来,我竟然是那四人中最被疏远的那位,四个人中最另类不群的那一个。

  我不小心背叛了你们,可是你们背着我串通起来也背叛了我。是你们耍了阴谋。

  我不介意卑微的醋意,也不怕羞耻的脸面,我眼下只想从坑崖上跳将下去,和你们同眠,好让我们互不相欠。

  恍惚间,我已经被完全地埋在里面了,只是你们睡在缸里,我躺在缸外,到头来,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点点东西。嫉妒和醋意是永远不能被现实填满的。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望着南边,许久不拜访的坟冢,想象着现在恐怕已经是绿草嘤嘤了吧?

  那三只乌鸦是你们的身影吗?何故如此消瘦,声音如此悲痛?是想要告诉我什么?是想我们还要在一起还是提示我快快远离?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但是西边太阳这时候已经在正正的山头之上了,和埋葬你们的时候是一个时间,一样的气氛,一样的季节,甚至连我的心境都仿佛是一样的。

  我这才从刚才摔倒的沉思中清醒过来,我揪着头顶土坡上的杂草,用力缓缓地站起来。又把散在外面的草装进筐里。穿上袜子和鞋子。

  脚还是很疼,但是可以走路回家的。

  一路上心神不宁,但当看到前面那个长满绿草的丘陵边上的小木屋的时候,一双手竟将我心头的乌云拂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