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地图 第十一章 无名干尸
作者:魏汉吴的小说      更新:2018-08-02

  发现他的时候,全身已经被什么抽干了精血,只剩下了干尸的模样,静静地吊在从石壁伸出的栏杆上。形体虽已是无迹可寻,但脸部的模样似乎依稀可以辨识,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渐渐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我的内心不由得一震,不知道是喜是悲。

  父亲如果见到的话,心中的遗憾总该消除了吧。而那颗萎缩的心是否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呢?

  不过,难道是我眩晕了吗?我仿佛看到这具干尸开始在我面前延续起最初被吊上绞死的那一刻的律动,吱纽吱纽地左右轻微晃动着,回忆着自己那令人不堪入目的死亡情景。直到自己失去半空中的挣扎,连呼喊声都被淹没在了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之中。然后,尸体也慢慢地停止了摆动,安静了下来,和其他的骷髅一起享受这被压抑着的死寂的快感。

  “怎么会是他?”崇刚哥吃惊地说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抚谷镇见到他了,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来这里又做什么?”我也止不住好奇地自语道。

  “最近村里发生大的命案了吗?”崇刚哥问我道。

  “那道没有。”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什么不对。”

  “崇刚哥,你记得我给你说过,大概一个月前,父亲要找吴榔头血拼吗?”

  “噢,你说的是为了和春娘强行苟且之事?”

  “正是。后来父亲去了,只是到了他的家里,竟未发现他半个人。后来父亲怒气冲冲回来给我说道,不能把事情摆清楚这让父亲十分恼怒。这个消息我也是从父亲的嘴里得到的。可是,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何况比赛失利固然是小,但是玷污名节是大。父亲之后便又去找吴榔头,这次我也跟着去了。其结果是,依旧不见其人踪迹。光棍的生活一向简单,炉灶上的大锅里仍然是父亲离开时看到的那粉条豆腐白菜的乱炖菜,只不过由于是炎夏,饭菜早已经发馊,苍蝇已经开始在上面盘桓聚集,菜肴的油渍在夏日的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不过色彩并不流动,直如死水,更像浸泡了铁锈的水面。”

  “不过,我倒是发现了父亲未对我说过的场景。”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

  “旱烟袋。”

  “烟袋?”崇刚哥好奇地问道。

  “嗯。我发现掉在炕沿下边的旱烟袋。我认得,那就是吴榔头平日里吸的那根。烟袋一端的铜锅儿里有燃烧了一半的旱烟草,我小心地拨弄,发现下面还有一半根本就没有烧过。”我仔细地描述道。

  抚谷镇众所周知,吴榔头是个嗜烟如命的人。向来是烟不离手,烟不离口的,整日里都能见到他叼着烟嘴儿在抚谷镇里闲逛串门。就哪怕是抚谷镇这种一年一度的从周朝先祖传承下来的“周人祭祀地神大典”上,人家也是照样吊儿郎当地叼着烟嘴儿,高高、突兀地立在肃穆的人群之中,吧嗒吧嗒地悠闲地吸着烟儿。

  冒出的旱烟的烟圈和散发出来的旱烟味儿味道并不怡人,这与祭祀地神的礼仪格格不入。

  千百年以来,抚谷镇的人们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周代先祖,还有那段辉煌的礼仪文明的时光,因而老祖宗的礼法一直不丧匕鬯。

  身处如此阴森恐怖的死人骷髅洞内,连牺牲都不用准备,什么都是现成的,真诚的活人“牺牲”作祭品,富有仪式感的骷髅们的统一姿势,这一切营造了完美逼真的祭祀场景。而这果真最容易让人触景生情。此时的我便又情不自禁回想起每年一度的“周人祭祀地神大典”,脑海中这边大宗伯字字铿锵地读着那厚重的,我可以倒背如流的熟悉祭文:

  维周历之三千又六十一岁,谨告地神之灵。

  尚臭周族,

  其名也芳。

  灌用鬯臭,

  郁草调就。

  灌以圭璋,

  用玉气凉。

  既灌迎牲,

  致阴气腾。

  臭阴乃造,

  达于渊沼。

  维地之灵,

  海晏河清。

  风调雨顺,

  否恶不存。

  善美周族,

  冀之所如。

  臭阴备上,

  诸灵尚飨!

  而这边呢,吴榔头则丝毫无愧疚之心。尽管间或有人说道他,他也是行之若素,可见嗜烟如命到如此程度。

  也是,吴榔头虽然面容尚属俊秀,可是他天生就患有脚部畸形,左脚的大拇指和食指合长在了一起,另中指过分地长,因而穿鞋都是个问题。村里不少人因为这个,都觉得他一定患有先天的什么不治之症,或者祖上一定是造了什么孽,积了什么祸根才被诅咒生了这个怪品的脚,更有甚者,私下里嘀咕他为抚谷镇隐藏的怪物。

  于是,绝大多数女人因恐惧他而避之不及。而对于他,则除了吸吸旱烟聊发胸闷,或者参加举石比赛夺得头筹羞辱一下我的父亲之外,恐怕便再也没有可以使他心情畅快的事情可做了。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手不离烟,不避世俗舆论的瘾君子来说,何以放下手里的正在燃烧的烟兜而去忙别的事情呢?”我入神地分析道。

  “所以你认为这具干尸就是吴榔头?”崇刚哥逼问道。

  “我没有说一定是。只是我和父亲去他那里找了他几次都无果而终。这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他丢掉了自己手里的心肝儿烟袋去了哪里呢?”

  我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断:“答案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得不放。”

  “可是,何以不得不放呢?”崇刚哥继续追问道。

  “比方说他忽然要去方便。”说道这里,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反问自己一句,为何不能方便后在点呢?而偏偏点好了让它徒然地燃烧着?难道他自己不能预测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忽然间失禁之类的?可是他还是最终没有回来啊!

  果真想到这个可笑的理由,连自己都觉得没办法跟崇刚哥交代下去了。

  说到这里,这个洞穴的恐怖气氛一下子被我的笑话消散不少。

  所以我便又纠正了自己,说道:“可是我们关心的是吴榔头倒底去哪里了?为什么空空留着那烟袋在地上而不管?他离开得那样匆忙,匆忙得甚至来不及捡起来地上的燃烧了一半的烟袋。还有,盛着一半没有吃完的菜肴锅没有盖好盖子,没有放到阴凉通风的地方,那碗里的米饭还留有一半没有吃完,这于情于理对于炎热夏季都说不过去。”

  “比方说,他突然被人叫了出去。”崇刚哥顺着我的思路说道,但是他突然便纠正了自己的措辞,“比方说,他突然被人挟持着弄了出去,根本来不及收拾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保持了临走前最自然的状态。”

  “确实可以说得通,去的几次,门一直是大敞开着的,如果是独自自然出行,想必门是一定要锁的。就算是被别人叫出去,太匆忙也应该适当地将门带上吧!而门现在是大敞开的,想必,如果只是开一扇门,是不能通过去的,必须全部敞开才可以。而被别人叫出去的话,其实大可不必两扇都打开,大可等另一个人出去,后面的人再出去。除非……”我说道这里便停住了,突然说道:“谁?!”我冲着洞口外面压低声音喊道。

  我看到洞内的石壁上刹那间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便惊呼道。

  “是火把。”崇刚哥答道。

  虽然洞穴有点封闭,但是风多少还是能够吹来一些,恰巧手里的火把也烧到了树干的中间最粗大的一节,于是火把因为空气增加,火光突然变大变亮了些,这才在石壁上突然地忽闪了一下子,让人误以为有什么危险分子闯进来了。

  “除非什么”崇刚哥问道。

  听到崇刚哥那样说,我便放下心来,于是就继续分析着:“除非……除非……除非那个人把他裹挟着出去,个头之大必须要大开门的。”

  “你去时,地上有鲜血吗?或者任何打斗的痕迹之类,比如摔碎的碗、盘子之类的?又没有啊?”

  “说也奇怪,没有。”我答道。

  “那就是说没有打斗的存在咯?”

  “也许吧。”

  “可既然可以推断这具干尸是吴榔头的,可是为什么要单单地绑架他呢?可为什么不是将他先杀死?要知道拖着一个大活人出去,又是成年人,很容易被镇里的人发觉的啊!然后又将他拖到这个洞穴里,最后杀死他,岂不是多此一举?这个听起来未免有点不近情理了吧?”

  我开始重新梳理自己的头绪,“烟斗掉在地上,饭盆没有收拾,门敞开,没有打斗……”,我于是用推测着的语气说道:“一定是个什么变态的大家伙。”

  烧过了树干的粗大一节后,火焰便突然暗了下来,我更加敏锐地感受到了洞内阴凉的空气。

  这种空气我在朋友死去的那天的墓穴边也曾感受过。

  “快点,我们得早点出去,火焰快没有了,没有光亮了,我害怕。”我边不无担心地说着,边趁着即将烧尽的火把再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具干尸。

  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像今天这样离死尸、骷髅如此近,离死亡和恐怖如此近。

  “你把他的鞋子脱掉看下就知道了。”崇刚哥说道。

  他见我不上前脱,便又反激着我说道:“怎么,胆小鬼,不敢?”

  我听他这样说,哪里肯买账,便反驳道:“谁是胆小鬼,脱就脱,不就是一具死尸嘛!说白了还是人嘛!生前和我们都一样的,死后不过难看一点罢了。”

  我于是便脱掉了他左脚上黑色的大号长靴,由于是干尸,加之肢体僵硬,费了些周折才最终脱下来。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果然是一只畸形的脚,只不过,仔细观察包在脚趾骨上的薄薄一层皮肤上隐约留下了一些散乱的痕迹,像是咬痕,再仔细看,像极了人的牙印。

  “可以推断是吴榔头了吧?”崇刚哥问道。

  “镇里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找到他,这个肯定就是吴榔头了。可是他为什么会这样?”见此他整个人死后如此状况,我竟然莫名地鼻子酸楚起来。

  不是憎恨,大快人心才对吗?毕竟举石比赛中,是他做了奸诈的手脚,因而父亲不但输了比赛而且折了手臂,为此父亲才一蹶不振。这不正是大仇已报的好消息吗,我为什么眼眶止不住流泪了呢?

  我只是想着生前的他的那副样子,死后变成这种荒芜,随便起了一点人生哀伤而已。

  我拿着行将就灭的火炬,照着他的脸颊,他的脸上依然还有点肉感,光线照着他,我看的仔细,虽然精血被榨干,但是生前的俊美风姿依稀可见。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竟然起了一份爱怜之心。

  可是就是在我仔细打量着他的时候,崇刚哥突然对我说道:“把火把移近他的脸。”

  我于是就把火把移近他的脸,“脸上有字,脸上有字!”崇刚哥叫道。

  我俩凑近一看,果然有类似鬼画符的红色微小字体写在脸颊两侧:

  乾坤违和,

  有天合之。

  阴阳有亏,

  自觅得之。

  就在我们看着这些的时候,突然尸体背后的石壁上也出现了这样的一模一样的鬼画符似的红色字样。只是字符大了许多。

  “崇刚哥,还有那里,那里,骷髅架上的石壁上也出现了!”

  渐渐地石壁的四周都在显现出这些字样,似乎像洪水猛兽一样要将我们和整个洞穴全部吞掉。

  而再看整个干尸,红色的微小字体已经完全占满了整具尸体,使其样子变得更加恐怖起来。

  火焰也开始肆虐地跳动起来,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石壁上错乱地出现了许多黑色的影子。

  就在崇刚哥叫了一声“谁”的时候,石洞突然变得一片黑暗和死寂。我惊叫着,崇刚哥拉上我的手,我们便开始往外面快速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