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纪白心下生疑，当即追问道，“他要你等的人，长什么样子？！”

　　树里住见纪白语气平缓下来，原本惊恐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它仔细回想了一下，回答道：

　　“这个和尚倒没说，当时我也因此抱怨了他一句。但他却说‘只要他到了，你自然会知道的’。现在想来，似乎和尚所说的，就是你呢。”

　　听到树里住的话，纪白心里也有了一些猜测。他曾听师傅说过，当世方士也存在一些修为高深的奇人。他们能够凭借自身对道的修行，感悟天道，并从中预见一些事情。

　　在普通人看来，这样的能力也被称为“天眼通”或者“先知”。不过，前者是看到其他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后者则是真真正正地预测未来。

　　而且，树里住口中的和尚，只怕就是师父口中那个可以帮助到自己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就劳烦你带路了。”说着，纪白突然瞪了一眼树里住。

　　树里住一个激灵，登时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蹦了起来。

　　“真人可折煞小妖了……为您带路，是我莫大荣幸！”

　　说完，树里住一个箭步来到纪白面前，引着纪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看着这树里住一脸奴性的模样，纪白心里觉得好笑，但脸上却始终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表现得似乎对它之前的捉弄行为耿耿于怀。正因为如此，这只树里住一路之上甚至不敢多看纪白一眼，生怕因此而激怒纪白，引来无妄之灾。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纪白只要一开口，基本都能得到它详尽的回答。得益于此，纪白获悉了关于它口中这个“和尚”的一些信息。

　　“这个和尚，是在二十年前来到落凤山的。当时小妖我在山里住了八百年了，这座山的每个地方我都了如指掌。所以当他上山的那一刻，我就发现了他。你别看现在这个地方平日陆续都有游客出入，在二十年前，这个地方可是鸟不拉屎，就连妖怪都懒得涉足这里。当时我也是贪图这里清净，才一直常住在这里……哎哎哎，真人别急着生气，我就要说到重点了。”

　　“……咳咳，当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进入此山的人类，当时也是心下好奇，便想前去捉弄他。哪知道他竟是一个修为高深的得道圣僧，我还没来得及戏弄他，他便发现了我。就在我满心以为就要被消灭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护法。说是只要我答应的话，这个地方依旧是我的地盘，但前提是要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充当护法。我在这里生活了八百年，多少也有了一些情愫，最后也只得答应了。”

　　“不过啊，这个和尚倒也奇怪，他进入这座山之后，基本不外出，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他找到的那个洞穴里打坐，他把这个称之为参禅悟道。而我作为护法的任务，基本上就是每天为他带来一些食物。除此之外，我就不需要干什么事情了。”

　　“这不叫护法，叫管家吧？”纪白突然说道。

　　“就是！”树里住似乎说到动情处，当下拊膺叹道，“我好歹也算是一个妖怪，居然成了照顾他一日三餐的管家，当时我心里可是万分拒绝的……不过，每次吃完之后，这个和尚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或者一段他过去的经历。小妖我没别的癖好，就是喜欢听故事。久而久之的，我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护法的身份。”

　　“每一次都讲？”纪白奇道。

　　“是啊，有时是一天一个，有时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连说两三个，但基本上每天都会有。”

　　听到这句话，纪白心里可是吃了一惊。按照这个树里住的说法，这个人在山里面生活了二十年，按照一天一个故事来算的话，那么他至少讲述了不下七千个故事了！此人若非是有着十分渊博的学识底蕴，就是有着极其资深的阅历，又或者两者兼之。

　　无论是哪一个，都让纪白心生好奇。他突然很想亲眼看看，这个让树里住又爱又恨的“得道圣僧”了。

　　在树里住的引领下，纪白开始朝着一些陡峭的地方开始行进，甚至大部分时候，纪白都是在手脚并用地攀爬。纪白心里有些疑惑，明明可以选择走那些平坦的路，虽然略微有些绕远，但效率绝对要比这样爬行快得多，可眼前这只树里住却执意要纪白跟紧它。看着他在岩壁之上灵跃如猴的动作，纪白不禁暗暗怀疑对方是不是背地里又在捉弄他。

　　在爬过数段这样的地方之后，纪白终于越过了最后一块陡峭的地势，来到了一个更加高耸的地方。

　　这时，纪白往下望了一眼。

　　他突然发现，他竟是没有办法看到下面的一切！在他终于爬到上方的同时，脚下仿佛突然升起了一阵白蒙蒙的雾气，将他和下面的一切隔绝开来！

　　可这落凤山并非是巍峨高耸的孤山，也不像三清山那样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况且如今这个季节是不可能出现这样浓郁的雾气的。

　　在这一瞬间，纪白突然明白了树里住的用意。

　　并非是他刻意挑选远路，也不是它在另辟蹊径，而是只有这条路，才是上到落凤山的真正道路！而这些奇怪的雾气，正是一个独具匠心的结界！

　　在上到这个位置之后，眼前的路基本上都是些平坦的山路。在走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一个光秃秃的山洞终于出现在了纪白的面前。

　　之所以说光秃秃，是因为这个地方和一路上纪白见到的一派生机相比，可谓大相径庭。没有丝毫的草木生长，甚至连洞穴的石壁上面的岩石都显得光滑无比，露出鹅卵石一般的暗huángsè。

　　树里住将纪白领到之后，当下上前几步，朝着洞里喊道：“和尚，我把人给你带来咯！”

　　那个漆黑的洞里，突然有了响动。

　　一个绰约的身影，在里面不断晃动着，同时夹杂着一阵阵有规律的木杖杵击地面的声音。很快，一个身材略显富态的人，杵着一根木杖，从洞里走了出来。

　　之所以说富态，是因为当那人走出洞口的瞬间，首先映入纪白眼帘的便是他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虽然身材整体看上去不算五大三粗，但这个肚子却是显得十分显眼。与这宰相肚相反的是，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十分老旧的灰衣，看上去似乎是普通寺庙常见的僧侣便服。更形象一点来说，像极了电视剧里少林寺里面武僧的练功服。不过，或许是因为常年生活在山里的缘故，这身衣服显得十分残旧。

　　不过，当那人完全走出洞穴之后，纪白倒是因此愣了一下。

　　虽然被称之为“和尚”，但此人却是发须皆在，甚至因为常住深山的缘故，那一头长发显得杂乱不堪，甚至有些脏兮兮的。

　　“善能，你终于把人带来了。”那人见到树里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

　　“我再说一次，别再用这个诡异的名字称呼我了。你要么用我族类的名字，称呼我树里住，要么就直接叫我妖怪。无论哪一个，都比你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强！”

　　相比于在纪白面前噤若寒蝉的模样，此时的树里住倒是露出了一脸释然的表情，显得很是郁闷。或许是因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二十年的缘故，它似乎完全不惧怕这个人。

　　见到树里住如同换了一副样子，纪白也不惊奇。毕竟从刚才的讲述之中便能看出，这树里住对它口中的“和尚”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大部分时候是用一种平等的语气在描述他。

　　不过，这样的场面对纪白来说，却是颇具戏剧性。

　　且不说一个得道圣僧为何会选择和一只妖怪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看眼前之人的年纪，至少也该是和师傅陆鸿复是同辈。像他们那一辈的方士，基本上对一切鬼怪精灵都抱着敌对的态度，甚至有的更为极端，直接便打出了“宁杀错勿放过”的旗号，直接和它们划清界限。

　　就算是陆鸿复，对于妖怪的态度也并不宽厚。就拿眼前这树里住来说，若是换作陆鸿复的话，只怕在一开始便会将它直接灭杀。

　　这并非是因为陆鸿复自恃所谓的“方道正义”，而是在那个年代，方士本就是和鬼怪之流有着势如水火的关系。一直到了近十年，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

　　不过好在，纪白身为新时代的方士，思想里也没有被灌输太多对鬼怪仇视的思想，当下也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拌嘴。

　　“我倒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啊。”纪白突然插嘴道。

　　树里住正和那人你来我往说得起劲，听到这么一句当即回过头来想要回骂一句，但见到是纪白之后，原本不满的神色瞬间化作满脸的堆笑。

　　“真……真人，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我说，你就真的那么怕我吗？”纪白哭笑不得地说道。

　　“它不是怕你，而是你身上的气息，无形之中震慑到了它。”就在这时，那人突然开口说道，“树里住是一种天生天养的妖怪，对于气息的感应最为明锐。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它应该是察觉到了，你体内的那股煞气。”

　　此话一出，让纪白不禁瞬间色变！

　　“您！你怎么知道？！”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高人，只是当初有缘，曾在无为阁见过你罢了。只不过当初你还是刚上山，还处于惊吓之中，加上当时山上拜访的人太多，故而并没有发现到我的存在。”

　　纪白当即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是他第一次被陆鸿复带上三清山的时候。

　　“看你的表情，似乎想起那段记忆了？”那人始终笑着。不得不说，这个人笑起来的模样倒是和弥勒佛有几分相似。

　　“对了，我还没做过自我介绍呢。”那人干咳一声，用木杖轻轻杵了一下地面，煞有其事地说道，“老衲法名度航，本质上还算是个和尚，不过现在也已经还俗了，只是不太喜欢俗世的名字，所以也就一直沿用着这个法号了。”

　　“说什么不太喜欢，你明明就是忘了。”一旁的树里住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就你多嘴。”度航朝着纪白笑了笑，同时举起木杖朝着树里住身上猛地戳了一下，后者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惨叫。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老糊涂了，直接忘了自己叫什么吗……”树里住依旧嘀咕着，但这一次它到没敢说得太大声。

　　“前辈……”纪白看着这两人半开玩笑的举动，仿佛始终没个正经，心里也颇为无奈，一直竟是不知道如何说明来意。

　　“和尚你就别玩了，你还是看看他吧。”

　　此时，树里住倒是看出了纪白脸上的尴尬，但它看向纪白的时候，却又再补充了这么一句：

　　“他身上那股气息，你还没察觉到吗？”

　　纪白突然一愣。

　　“气息？”度航奇了一声，当即回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纪白。然后，他便凑到了纪白面前，仔细闻了起来。

　　就在这时，度航鼻子一动，似乎嗅到了什么。在那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就此打住，立即化作一副严肃的神情。

　　“你的身上，似乎有一股不同寻常的阴气。”

　　纪白闻言，当即点头说道：“前辈大能，晚辈前些天便遇到过一只鬼煞。经过一番努力，晚辈最终把它给度化了。”

　　“度化？”一旁的树里住突然惊呼了一声，仿佛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

　　“你居然度化了一只鬼煞？！”

　　纪白点了点头。

　　听到这番话之后，度航突然露出了一副更加凝重的表情。

　　“你所说的鬼煞，是不是李家村里的那个厉鬼小盈？”

　　这一句话，可谓是字字铿锵，犹如落盘之珠一般，一下下敲击在纪白心头。

　　“前辈，您知道那个地方？！”

　　度航点点头，沉吟一声道：“不瞒你说，二十年前，在我还没上落凤山之前，我曾经和那个可怜人有过一面之缘。”

　　就在这时，纪白突然回想起当夜小盈在和自己对峙之中，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能够撑过阴风的，你是第二个……”

　　当时鬼煞小盈对自己说过，她曾经遇到过很多方士，难道这其中就有过眼前这个度航和尚吗？！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纪白突然更加疑惑起来。

　　既然眼前这个得道圣僧曾经去过李家村，为何当时没有出手相助，反而让这个诅咒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而且，度航和尚的话，在纪白听来有些奇怪。

　　明明自己问的是李家村这个地方，但度航和尚自始至终都将重心放在了鬼煞身上？虽然纪白知道鬼煞的身世可怜，但按常理来说，他也该是先问候一番李家村的人才对。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心念至此，纪白当下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和盘托出。这一回，倒是轮到度航和尚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于是，在度航和尚的坚持下，纪白便将在李家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没想到啊——”

　　度航和尚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感慨。

　　“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纪白只觉得心头疑惑如云，他突然意识到，似乎自己所知道的还远远不是真相。

　　“你啊，被你那对养父母给骗了。那个厉鬼的诅咒根本就不是针对外来人的。那厉鬼真正的诅咒，是每隔一个月就杀死一个村民。而那些村民为了逃避厉鬼的追杀，不知从哪个同门败类口中得知了转嫁诅咒的方法。他们诱骗那些不知真相的游客和流浪者，然后将他们当做祭品献给那个厉鬼，从而获得了抵消诅咒的方法。”

　　“当初我第一次无意间进入那个村子的时候，就差点着了那些村民的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和那个厉鬼接触，也得知了她的身世。当时我也是可怜她，想着要将其度化。可惜当时我没有找到办法，最终也只能撑到天亮，这才终于逃过一劫。”

　　度航和尚的话，在纪白听来就如同是晴天霹雳一般，将纪白从头到脚震得深深一颤！

　　“您是说，那个村子里的人，一直以来都在用其他人的性命代替自己死亡，让自己得以存活？”

　　纪白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寒。

　　就在这时，他回想起了在村子里面发生的所有事情。

　　其实，他从一开始便有过怀疑，而其中有些细节，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完美的解释。

　　但是，在见到李家二老最后那劫后余生的表情之后，纪白却没有办法将这些疑惑诉说出口。

　　他，最终选择相信他们。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幼年时期将他视如己出的慈祥老者，是他最为亲近的人。

　　他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害自己。

　　但是，如今度航的话，却如同一把锋利的bǐshǒu，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地刺穿着他的心口。

　　见到纪白神情复杂的表情之后，度航和尚当下也知道纪白并不好受。但是，他还是选择将最后一句哽在喉间的话，说了出来。

　　“无论如何，善恶终有报。如今那厉鬼被你度化，那些埋在村子深处的无辜冤魂，也就得以解放了。届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他们种下的恶因，最终也得咽下那结出的恶果……”

　　说完之后，度航和尚也不管纪白表情如何诧异，而是开始诵读起经文，超度着那些冤魂往生极乐。

　　而纪白，则是始终陷在一脸震撼之中，久久没有办法脱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