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白靠着墙，缓缓地缩坐在了地上。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这场谋局之中一颗供人驱使的棋子而已。

　　而且，这颗棋子，随时都可以变成“弃子”！

　　此时，纪白的脑海之中不断浮现起往日幼年时和李家二老一起度过的时光。那些原本美好的记忆，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宛若七彩斑斓的泡沫一般，就此破碎。

　　纪白始终都没有想到，人是会变的。他也料想不到，一个人在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候，自私心能够膨胀得如此之大。

　　他终于明白，在那一夜里小盈一些奇怪的举动。自始至终，她虽然一直强势，但却没有对自己下过死手，这和一直以来纪白听到的关于她的传闻存在出入。而且，小盈始终都在强调着一点，她说‘人生来自私’，现在想来，那不正是在暗示着自己吗？

　　此刻的纪白，终于将当夜的一切完全看透。但在豁然开朗之后，他又陷入了更深的思考之中。

　　这份思考，不外乎来自最亲之人的背叛，以及自己被所谓的“真情”蒙蔽双眼的愚蠢。

　　树里住在一边看着纪白颓丧如斯，当下也不好开口。它看了一眼度航和尚，后者则是轻轻摆手，示意它回避一下。

　　树里住颌首，转身便化作一道青烟，朝着山下飘忽而去。

　　示退树里住之后，度航和尚便看着纪白，盘腿坐在了他的身边，开始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等纪白终于从沉重的情绪之中挣脱出来时，他下意识抬头，却被毒辣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此时，已值晌午。

　　这时，纪白才发现度航和尚就在自己身边打坐，而且看这气势，似乎从一开始便坐在了这里。看着度航和尚打坐的样子，纪白不禁心下一动。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普通人眼里，度航和尚只是在打坐，充其量只觉得他在冥想。但事实上，如果再看仔细些的话，就会发现度航和尚的气息绵长，身子在这火炉一般的烈日之下一动不动，身上甚至连一丝热汗都没有出现。

　　这已经是到了无视外界，身心合一的境界了。

　　纪白不禁肃然起敬。

　　“如何，终于看开了吗？”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冥神的度航和尚突然开口，而纪白自信自己从回过神来之后没有弄出过一丝声音。

　　但鉴于度航和尚的修为，纪白倒也没显得多么惊讶。他正了正声，回答道：

　　“前辈说得不错，因果循环，既然是自作孽，那就只能自尝恶果。”

　　听到这句话后，度航和尚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真的这样想吗？”

　　这一回，纪白却没有回答。

　　他，露出了一抹苦笑。

　　他又如何会真的这样想呢？其实，就算得知了真相，纪白始终还是对李家二老心存感情。

　　但是，那又如何呢？！

　　难道那些被村民设计、无辜枉死的外来人就该死吗？！

　　难道他们的性命就比不上李家村里的男女老少？！

　　他纪白有感情，难道那些枉死者的家属就没有了吗？！

　　将心比心之下，纪白只觉得羞愧无比。

　　他不过只是碌碌庸世里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罢了，就算竭尽全力，不过也只是想要保护身边那些重要的人。

　　但，如果那些人本就是罪无可恕的呢？

　　如果当初纪白就发现了李家村里的阴谋，他还会选择出手相助吗？

　　但转念一想，或许自己选择度化，是选对了。鬼煞小盈在村子里存在了百多年，村民们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完全都被她收在眼底。

　　只怕她早就对这个村子丧失了仅存的所有感情吧？

　　他度化了小盈，也给了她一个解脱的机会。或许当时小盈临走之时那始终不改的笑容，一部分是在感谢纪白这件事情吧？

　　想到这里，纪白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些起色。

　　他还是觉得，自己选择度化这条路并没有错。至少，他的本意就是想给村子带来祥和，不让其他外来人再受伤害。

　　事实上，他确实做到了后者。

　　至于那些冤死者的鬼魂……

　　当这个问题浮现在纪白脑海中的时候，他已经从出神中恢复过来。

　　他没有去想。

　　若要细论的话，单纯的一句老话，便能概括一二。

　　善恶轮回，报应不爽，自作孽，不可活！

　　看着纪白脸上的苦笑，度航和尚点了点头。

　　“确实是看开了，看来陆长卿这老道士，招了个不错的徒弟啊——”

　　说着，度航和尚径直从地上站了起来。

　　“咦，前辈你……”

　　度航和尚看着纪白，笑道：“怎么？看到我杵着木杖就以为我是瘸子？”

　　说着，他用脚尖将搁在地上的木杖挑了起来，一把抓在了手里。

　　“不是不是——”纪白当即摆手，但还是免不了露出一副震惊的神色。

　　“孩子，不要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了，有的时候，你见到的未必是真实的。”说着，度航和尚走到了纪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白听得出，度航和尚话里所指的，正是李家村的那件事。

　　纪白深吸一口气，隔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吐了出来。

　　“晚辈知晓了。”

　　度航和尚看着纪白，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吧，在你发呆的时候，善能悄悄送来了一些食物，先饱餐一顿，再说说你这次的来意吧。”

　　在用完午饭之后，纪白也不避讳，当下直接就向度航和尚表明了来意。

　　在他将前段时间方一系列事件全数说出来之后，度航和尚不禁陷入了沉默之中。

　　“照你说来，四凶之中另外两只已经出世，而且和你有过碰面了？”

　　纪白点头答道：“是。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们现在就是一个阵营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们身后是不是还存在着其他的势力。”

　　“嗯……”度航和尚沉吟一声，又再继续道，“九婴后裔……确实是一块不小的肥肉，照此看来，这四凶之中，除了一只没有现身的混沌以外，其他三只都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成长了。看来，它们这是想图谋不轨啊——”

　　“晚辈和师傅都是这样想的，我们认为，它们是想借助九婴的力量让死契封印出现失衡，然后借此找到封印的lòudòng，从而打破死契束缚，重现人间！”

　　听着纪白的结论，度航和尚倒是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死契可不是什么三脚猫方士布下的封印，那可是上古之时无数大能用生命作为代价施展出来的无上法术，其中包含着对道的极致感悟，是属于我们后世之人瞻仰远观的至高存在。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封印**，有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只小小的异兽而出现偏颇？！”

　　不得不说，度航和尚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当初无数真仙大能用生命施展开的这个死契秘法，甚至能够将四凶精魄都困在其中，如今一只不成气候的异兽末裔，又岂能掀起什么波浪？

　　想到这里，纪白不禁问道：“前辈大能，不知在前辈看来，他们吞噬九婴，是为了什么呢？”

　　“我以为，他们将九婴分而食之，确实是为了增进自身力量。但是无论是四凶还是宿主，都很清楚凭借这只异兽，根本不可能影响得到整个死契的封印。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应该只是单纯地想要增进实力。我想，这可能和他们能够使用四凶力量有着密切关系。”

　　“按照你的说法，从一开始这两个四凶宿主就有拉你入伙的意思，甚至不惜绑架你身边的人来要挟你。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在试图壮大自己的势力。至于这样做的具体原因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从那个叫做方殷的人的一些话语之中能看出，恐怕他所谓的组织，只是他们两个宿主所组成的小团伙。”

　　“前辈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纪白问道。

　　“按照我的看法，这个方殷心思缜密，而且可谓是步步为营，可谓是一个拥有帅才的人物。可是，这样的人却是频频出现在一线之上，就算他是四凶宿主，依旧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我推断，他们应该只有两个人。”

　　“而且，四凶在方道之中可谓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稍微有些地位的方士都听闻过这个可怕的传说，故而根本不可能会选择帮助他们，甚至反而可能集结起来，群起而攻之。所以出于安全性考虑的话，他们只会选择物以类聚这样的做法。而这，也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拉你入伙的症结所在。毕竟，就算你对他们来说虽然身在曹营，但归根结底也同为四凶宿主。”

　　听着度航和尚缜密的分析，纪白心头略微有些诧异。他实在没想到，一个隐居山林的人却能在听完自己的讲述之后就将一切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

　　“不过，既然他们在九婴事件之后就退走了，证明他们并不是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们只是单纯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目前可以暂时不去管他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你体内这只蠢蠢欲动的穷奇。它不同于饕餮和梼杌，它们应该和宿主有了某些契约，它们允许宿主借用部分力量，作为交换，宿主要为它们的壮大tígòng帮助。但你身上的穷奇，一来没有所谓的契约制衡，二来和你的关系似乎已经完全僵化。在这样的情况下，它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突然引爆。”

　　“前辈神算，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原因。”纪白如实说道，“在万不得已之间，师傅才提及了您的存在。晚辈这次前来，正是因为此事。”

　　这一回，度航和尚倒是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情来说，你是老道士的徒弟，以我和老道士的交情，我应该慷慨相助；于理来说，你是四凶宿主，四凶本就是整个方道共同的责任，就算我和你非亲非故，也要义无反顾地出手帮忙……”

　　纪白隐约听出，度航和尚即将说出一句“但是”。

　　果不其然，度航和尚嚅嗫一阵之后，说道：“但是，穷奇并非寻常妖兽，它乃是上古之时称霸一方的异兽霸主，就算如今只剩下精魄，加之被死契限制到了极限，也依旧不是这个世界上任何鬼怪能够比拟的。所以，单纯是我也没有办法彻底zhìfú他。”

　　此话一出，纪白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失落。

　　度航和尚的话不就意味着，他没有办法吗？

　　难道这一次漫漫旅途，就要如此无疾而终？

　　他真的要如此失望而归吗？！

　　看到纪白那失望至极的表情，度航和尚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不过，我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制衡穷奇。但是，也只是制衡，而且这也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甚至有可能会有相当恶劣的副作用……”

　　“前辈，如今还有什么比穷奇还要可怕呢？只要能够将这只万恶的异兽压制下去，哪怕只是单纯的限制，只要能让它再不能肆意妄为，我就心满意足了。”

　　纪白听到度航和尚言语之中的转折，心里瞬间又再燃起了一线希望。此时的他哪里管得上什么副作用？他几次历经生死，早就将这条性命置之度外。

　　古话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既然你如此坚决，我也不好再劝阻你。”度航和尚见纪白眼神坚毅，微微颔首道。

　　“感谢前辈出手相助！”纪白见度航和尚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心下高兴不已，当即朝着度航和尚深深鞠了一躬。

　　“何必如此客气。”度航和尚抬手将纪白扶起，但他眼神之中却暗自闪烁着一丝犹疑。

　　“不过我还是要向你说明一点，”踌躇片刻之后，度航和尚还是选择向纪白说明情况，“这个方法实属无奈之举，故而其中也包含了极大风险。说不得，以后你会后悔这个决定——”

　　“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但晚辈心意已决，就算前面有洪水猛兽，吾亦往矣！”

　　这一句慷慨激昂的话语，让度航和尚瞬间哑口无言。

　　“既然如此，那就跟我来吧。”度航和尚叹了一声，招呼了一声纪白便朝着洞外走去。

　　此时的纪白见希望近在眼前，心里早已是激动不已。他当即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随着度航和尚朝前走去。

　　在绕过洞穴之后，度航和尚带着纪白走了一段长路。直到走到了这条山路的尽头之后，这才终于停下。

　　“就是这里了。”

　　度航和尚指着前方说道。

　　“前面？”纪白疑惑了一声，他走上前去，深深望了一眼。

　　这条山路到了这里已是断绝，前方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根本看不到另一头。而在这个断口之下，则是一片深沉的雾气，宛若一条不可测底的深渊。其中不断有阵阵烈风吹过，不时发出呜咽萧瑟的诡异声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前辈，这……”

　　纪白带着一脸的茫然，正准备回头去询问度航和尚。

　　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却正好撞上度航和尚那骤然阴冷下去的目光。

　　在纪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感觉到腰间传来一股大力。

　　此时的纪白，正好是站在路口边缘，距离深渊不过一步之间。而这股力道不大不小，正好将他的重心彻底破坏。

　　在那瞬间，纪白宛若失重一般，背对着深渊，直直倒了下去！

　　在最后一刻，纪白依旧难以置信地望着度航和尚。他嘴唇微启，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他的声音却被呼啸的山风完全掩盖。

　　那一刻，纪白的身体如同定格一般，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朝下倒去，在度航和尚的注视之下，最终没入了茫茫雾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