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破烂烂的小餐馆里，李请苏良吃了一碗面。
很多年后，苏良都能记起那面碗肮脏的颜色，以及小餐馆那昏暗又脏乱的卫生条件。坐在自己对面的李发丝凌乱、衣衫褴褛，一碗面让他吃的连汤都不剩。
苏良只是沉默的吃着面，以至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面的滋味。
……
“……”喝光了最后的一口汤，李把光溜溜的碗放在了桌面上。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满足，斑驳的胡茬上沾上了汤汁，他抬起手去擦。
苏良依稀记得，第一次见李的时候，对方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是也算是个仪表堂堂的博士。而现在，比起苏良的第一印象，此时的李仿佛是个陌生人。
记得玉提曾经对他说过，这个人，是“朋友”。但是就是这个朋友，和玉提一起完成了那个惨无人道的实验。而现在，玉提面临死刑，他却坐在这里，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我猜，”李忽然说话了，声音却意外地低哑：“玉提小姐有和你提起我吧。又或者，又让你来找我？”
苏良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
李却并不在意，玉提是否提及他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然后放在了桌面上：“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吧？你给我们的，那个伟大的实验……”
苏良只想笑。
伟大？
二十三个人死在了实验室里，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这种实验，算是伟大？
如果他早知道是那样的实验，他又怎么会把这个交给玉提？
……
看见苏良脸上那抹重重的嘲讽，李却咧嘴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吧。玉提小姐会做这个实验的原因——大概你现在都不理解吧？你应该是觉得她疯了！然后坐在你面前的我，也是个疯子！”李的牙齿很整齐——其实他本是一个模样周正的老人，但是他已经在无人的山上足不出户的连续做了几个月的实验，除了外表的邋遢，他面部的肌肉也变得不协调起来，而这就让他显得神经质：“我不会和你说明原因的，因为就算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理解——当然除了我的朋友，玉提小姐……”
苏良的手攥了攥，眼前的这个疯狂的生物学家，让他心中无名火起。但是他必须克制，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很容易做下不理智的决定。
他总该知道，玉提到底和这个人做了什么事情。
“那个实验，真的可以让人长生不老？”苏良冷漠的问，眼中却流露出一丝和表情不符的执念。他要盯着这个家伙，他要分辨他是不是在撒谎。
“当然——”李却十分轻松，双眼中流露出一丝热切的期待：“这绝对是‘魔诞日’之后最伟大的科技成果——人鱼病毒对于人类，不仅仅是灾难，更是神的馈赠！”
魔诞日？苏良微微一撇嘴。魔诞日，指的就是人鱼屠杀爆发的那一天。但是只有基督教徒，才会这样称呼那一天。看不出，这博士竟然还是个神棍。
“竟然说是神的馈赠？”苏良无语的哼了一声，本想继续说点什么，却还是止住了。沉默的和李对视，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气氛却仿佛冰火两重天。
“……当然，是神的馈赠。”一直表情轻松的李，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区区二十几条人命，你知道换来的结果，会给全世界的人类带来何等巨大的福音？人们会拥有更长的寿命，会有足以和那些怪物媲美的自愈能力，人类的军队会因此变得强大，人类未来的道路会变得更加广阔——和40亿人的未来相比，这二十条贫贱的奴隶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我花费了金钱，把他们作为商品买来——我为什么要买他们？当然是为了这个实验……”李嗤笑一声，整个肩膀都跟着不自然的一动：“说起我的实验——我给它起了一个好名字，我叫它‘造化’——我的实验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如果能成功，那我就是人类史上逆天改命的第一人！那将改变历史的进程，那会是一个新的纪元！你难道不心动么……”
老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而苏良望着这个老人，却已经深深的怀疑，他是否得了失心疯。
“说到底，这个实验还没有成功是吧？”苏良不想再和他废话，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离开，但是既然玉提让他来找李，那么就一定有什么是玉提想要让自己知道的。
“……”被苏良问了一句，李忽然沉默了。默默地看了苏良一眼，李低下头去，表情竟然有些哀伤：“是，还没有。但是我知道，我知道的，马上，只要再给我一个机会，只需要再给我一个实验体——”而就在这个时候，李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紧紧地把苏良锁定：“而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现在只有你知道这个实验的存在了，你是唯一可信的人！只有你能帮助我完成这个实验！拜托你——拜托你！”
苏良惊愕的望着李的脸。
疯了。
这个人，真的疯了。
事到如今，为了一个实验，一位德高望重的博士在不见光的实验室里连续工作漫长的时间以至于把自己弄成如此模样；为了一个实验，不惜违反法律购买奴隶，还把这些人当成了实验用的小白鼠；为了一个实验，二十多个奴隶全部死在了实验台上，这样多的生命就如此轻易便彻底消逝；为了一个实验，堂堂亚洲首富被活活气死，千金之女沦为阶下囚即将处死，偌大的琅寺家族就这样垮台——就这样一个实验，究竟还要多少牺牲？这一切的一切，还不够疯狂么？
而现在，这个疯狂的生物博士，竟然在祈求苏良，成为他最后的实验体——对他苏良？
“开什么——玩笑！”苏良猛地站起，满脸掩饰不住的愤怒：“停止吧，这种事情——如果没有玉提抗下所有的罪责，你以为你还能坐在这里，吃上一碗热面？如果你还有人性，就停止吧……”
苏良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玉提的样子。
就算是现在，他也根本不明白，玉提为什么会选择和眼前这个疯子一起做这样疯狂的事！玉提口中的宿命，又究竟是指什么……
“不，苏少爷——你必须答应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我不想功亏一篑……”李抱住头，双眼中布满了血丝，表情异常呆滞：“不能失败——不会失败的！成功就在眼前，只要再有一个！再有一个……”
“你疯了……”苏良居高临下，神色复杂：“无所谓了……我们不会再见面。”说着，苏良拿起自己的东西，转身打算离去。而李，却猛地站起，一把手拉住了苏良的胳膊。
“你到底要干什么！松开！”苏良已经忍耐到了极致——然而转过头，看见李的模样的时候，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这个老人，在哭。像孩子一样的，肆无忌惮的哭。
一双眼睛里，满是渴望，那渴望浓重到，让苏良感觉到他是在拼命。
“我答应你——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实验，而且绝对会成功——你会拥有漫长的寿命，你将永存，你将不灭……你会是人类存在以来第一位‘神明’！”
“够了……”
“只要你答应我，做我的实验体——不，不是实验体，是合作者，我保证，绝对会成功的！你和我都将载入史册！我们会开辟一个新的时代……前所未有的，神的时代！”
“够了……”
“是真的……真的最后一次！不会失败的！我发誓，我发誓！”
“我说够了！”苏良猛地甩开了李的手，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对望着，好像都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苏少爷……”李呆呆的举着自己的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我真的，会成功的……”
苏良转身离开。
永存？
不灭？
……神？
不知所谓。
苏良沿着马路，满肚子怒气，风风火火。而身后，李已经追了出来，隔着老远，还冲苏良嘶吼着——
“你会答应的！你会答应的！因为你别无选择！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你会回来找我的！你会的！玉提小姐正是因为知道，你躲不开这条路，所以才代你受过！如果你逃了，你就是辜负了玉提小姐，你让她白白为你送死！”
“你会发现的……你会发现！你躲不开的，你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我会在这里等你的……等你来找我！”
“你只是不明白……还不明白……但你很快就会明白……”李的声音忽然由歇斯底里变成了喃喃自语。他遥望着苏良远离的背影，神情恍恍惚惚：“你早已是‘那位’手上的木偶，如果你挣脱了他的线，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玉提小姐想要让你摆脱，但是却也走上了毁灭，没人能救得了你……如果你违逆他，那么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为你陪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