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补灵魂空洞的人 第五章 回忆的洪流(二)
作者:珂纱的小说      更新:2018-03-05

  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姥姥的病情有些许缓解,尽管已经半身瘫痪,但是她的意识慢慢恢复了一些,起码能认得最亲近的几个家里人了。

  在我上高一和高二的两年间,姥姥每天都由家里的保姆照顾衣食起居,由于偏瘫行动不便,几乎足不出户,只在偶尔天气格外晴朗时被推到小院里待上一会儿。这两年我的学业压力很大,每天一大早就背上书包去了学校,直到天黑了才回到家(放了学还要去上补习班),到家随便吃点东西,又是一头钻进了小卧室里,把自己埋进了书堆中。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做到像头几年那样,每天下午回到家兴高采烈的跑到姥姥的床前,和她顶顶鼻子(我们祖孙俩之间最亲密的一个小动作),给她讲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陪她聊天了。

  那段时间我的整个身心似乎都被近在咫尺的高考压抑的喘不过气来,仅仅是小测验的试卷每天就要完成6-7副之多,可以说多数时间都感到自己是一台上足了发条的考试机器,我再没有了那种懒懒散散的享受生活的兴致。记得那两年,姥姥每天坐在客厅沙发上,每当一听到我傍晚开门进家的声音,就会口齿不清(脑血栓后遗症)的大声呼唤我的名字,盼望着我能够去到她的身边,陪她说说话,聊聊天。然而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仅仅是敷衍的应上一声,然后就忙不迭的一头扎进题海之中,再没了声响。有时候我都坐在椅子上学习了半小时之久,还能听到客厅里的姥姥时不时的发出一声呼唤,喊着我的名字,那时我总是咬咬嘴唇,心里想:等我考上一所好大学以后天天陪你聊天,姥,再忍耐忍耐吧!然后就继续闷头做题了。

  忙碌中的光阴总是流逝的飞快,转眼间我马上就要升入高三了,每天的复习任务也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就在这时,姥姥最后一次因为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不久后,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家人们都收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陆续赶到医院,陪伴姥姥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此后没多久,姥姥就进入了深度昏迷之中,只能靠呼吸机等设备维持生命了,家人们都默默地为她准备起了后事,心情沉重的等待着那最后的诀别。姥姥好像有着万分的不舍,留恋着人世,每天安静的躺在那里,顽强的守护着自己最后一丝生命的力量,似乎在等待什么,不肯离去……

  我最后一次和姥姥相见的情景,终此一生都永不会忘记。那是高三刚开学之后的一个周末,天气热的离谱,姥姥已经进入深度昏迷2天之久了,周日的午后,妈妈让我陪她一起去医院看看姥姥。我们开车去到医院,进到夏日里阳光明媚的一间病房,姥姥就躺在距离窗边最近的位置,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身上盖着的被单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柔白色的光泽。我轻轻走到她的床前,在看到她脸庞的刹那间泪如泉涌。搬了把椅子坐在姥姥的身边,附在她耳边泣不成声。我在心里无数次骂自己怎么总是这么没出息,姥姥还在呢!我怎么就哭成这个样子!可是我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内心深处的思念和愧疚已经把我吞没了,学习忙就是回到家不陪姥姥聊天的理由吗?准备摸底考试、情绪不稳、容易失控就是不常来医院探望的借口吗?到了此时,一切的一切都只剩下无比的苍白。

  我把手伸到姥姥的被子下面,摸到她的双手,开始轻柔的按摩起来。她的一只手因为偏瘫而长久处于浮肿、绵软的状态,手指头都肿的老大,皱纹都因此变浅很多,另一只则还些许保留着岁月刻蚀的痕迹,干瘦而粗糙。三年卧病在床的生活,让她手上多年辛苦劳作的老茧都变软了很多,柔软无骨一般,我不停的揉搓、摩挲着那双把我养大的手,眼泪滴在白色的被单上,连成一片,望着姥姥那双紧闭的双眼,顾自陷入到了往事的回忆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轻声的呼唤把我拉回了现实,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这么呆坐了近两个小时,妈妈说:“看来你姥姥今天是不会清醒过来了,咱们回家吧,你还要赶紧回去复习功课呢。”我怅然若失的点了点头,又盯着姥姥看了一会儿,她仍旧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毫无知觉。

  我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往病房门口走去,就在我即将跨出门去的一瞬间,身后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毫无征兆的突然响起:“李珂呀……”,我像触电了一样猛然回过头来,看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一幕:连续几日陷入昏迷中的姥姥居然努力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向我,从被子里伸出她那只没有瘫痪的手,冲我不停摇摆着:“李珂呀……再见……再见……”,她身体的轮廓包围在身后一片炫目的暖阳之中,那景象宛若一整片天堂。说完这几句话后她就重新闭上了双眼,陷入昏睡之中……

  这时我举着自己那只告别的手,呆立在门口,许久都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随后妈妈拉拉我的衣袖,一起走出了病房,午后的病区走廊里安静极了,除了窗外的蝉鸣,没有一丝杂乱的声响。走廊中每隔几米就有一扇明亮的大窗,温暖的阳光撒射进来,在阴暗的地板上间隔投映出一片片耀眼的明黄。我感到身上的光线忽明忽暗着,像徘徊在人间与天堂之间。

  此后的第二天,2003年9月8日下午五点十分,我的姥姥就在平静中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终究没能等到看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有些遗憾与悔恨的痛,是终此一生都无法释怀的。

  由于担心我情绪失控,影响学习,妈妈没让我去参加姥姥的葬礼,只在下葬之后带我去到她的墓前祭拜。记得姥姥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惊醒,猛然间意识到天人永隔,我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她了……对姥姥的无尽思念在倏忽间淹没了我,我感到自己似乎就要窒息了,憋闷的喘不过气来,我会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大口的喘息着,喘息着,直到头晕目眩的再次跌落到床上。直到那时,我才体会到,原来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悲伤到了极致原来是一种窒息。

  没能在姥姥离开人世的时候守候在她身边,成了我今生最大的一个遗憾。时隔十二年以后,我的爷爷病危入院,我再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生命终结的一刻,而这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带给了我更深的震颤。

  那是2015年的12月30日,凌晨5点多,还在睡梦之中的我就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告知爷爷已经不行了,火速赶往医院。一路上我和卤蛋先生两人都心急如焚,想尽快赶到,然而火急火燎到达病房的时候,仍然被告知,老人已经在十分钟之前离开了……

  我的家人们都围在病床边,显然刚刚度过了最初的一阵嚎哭,进入到一种无声的啜泣之中。我轻轻地走到爷爷的病床前,他身上那些繁杂交错的管子已经被撤走了,也没有盖着被单,他现在一丝不挂,安详的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到了这样的时刻,人类社会中那些所谓的礼仪、规则似乎都突然失效了一般,惨白的灯光下,他赤身裸体的暴露在所有的至亲面前,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在经过生命最初的呼号过后沉沉睡去了。似乎他本人和周围的亲人们,对此都没有了那种习惯的羞耻之感,空气中凝滞着的,只有面对一个熟悉的生命终结时所感到的无尽悲哀。

  我的奶奶,坐在她的轮椅上,依偎在爷爷的身旁,她尽力欠着上半身想再靠近他,无奈已经虚弱到再没了一丝的气力。奶奶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喉咙里不断发出一种我之前从来都没听到过的“咯咯咯”的声音,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么的悲凉、那么绝望。我想,这大概就是心碎的回响吧。

  她一遍遍、一声声的呼唤着爷爷的名字,随后她终于无法忍受,在家人的搀扶下从轮椅里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床边,伏下身来,从他的腹部开始,一路沿着他的身体亲吻上去。她颤抖的双唇吻过他满是皱纹而干瘪的小腹,吻过他低垂着的双手,吻过他赤裸的胸膛,吻过他凹陷的面庞,吻上了他微张着的嘴唇,最后饱含深情的停留在了他的额头之上,久久不能分开。

  她就这样旁若无人的亲吻着他赤裸的躯体,丝毫没有,也不必顾忌周围家人们的目光,在阴阳两隔的交界,一切举动都超越了世俗的尺度与规则,自然地流露出来。我从那个一路滑上去的冗长的深吻中,从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浑浊的眼眸中,似乎瞬间连接到了她破碎的一颗心,读到了他们一生相伴的轨迹。

  她的脑海里,像电影放映一般闪现出生活这条长河一路流过的痕迹,新婚燕尔的甜蜜幸福、第一个孩子降生时的兴奋喜悦、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成人的欣慰满足、共同度过生活艰难的隐忍坚强、孩子长大成家飞离身边的不舍与思念、相伴到白头一起安度晚年的平和与安详,一切的一切,瞬间从她脑中倏然划过,百感交集让她无法自已。

  过了一会儿,妈妈和爸爸把伤心欲绝的老人从床边搀扶开,又坐回到轮椅中。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殡葬工作人员开始手脚麻利的为爷爷擦拭身体,穿好衣服,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爷爷衣着整齐的躺好之后,我默默的踱到病床跟前,蹲下身子,双手捧着爷爷一只还有些许余温的手,慢慢摩挲起来,就像12年前在姥姥弥留之际时做的一样,不同的是,现在我面前的爷爷,生命已经离开了他苍老的躯体,飞向了一个未知的维度。他的身体以每小时2.01度的速度逐渐降温,直到完全冰冷。我用自己的手清晰的感受着这种生命余温流逝的过程,心里涌动着一种冷滞的悲沉。

  有时候我想,人的一生,事实上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我们从呱呱坠地获得了生命,直到垂垂老矣离开人世,一路上除了不断累积的阅历、回忆和年龄,其它的一切都在不断失去着。从启始的一瞬,生命就已经进入了沙漏的倒计时。成长到一定年龄后,我们健康强壮的身体开始逐渐变弱,病痛开始愈发频繁的降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家人:祖父祖母,然后是爸爸妈妈,都将依次离开我们。如果我们活得足够长,也许还会看到与自己同龄,甚至更年轻的伙伴、朋友们离开这个世界,你所熟知的一切都将远去,直到有一天,你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此时,终于没有其它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放掉承受着苍老和疾病折磨的躯体,你也和所有你所爱的人们一样,进入了未知的次元,故事画上了一个不算圆满但是足够坚定的句号。

  这是我,一个此时此刻31岁的女人,在仅仅看到两位至亲离我而去之后,对生命,对死亡的思索与理解。毫无疑问以后只会看到更多,因为这就是自然赋予生命奇迹残酷的规则:有开始,就终有完结。这件事丝毫也没有任何悲哀的成分,它只是凌驾于尘嚣之上的上帝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