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浑身淋得透湿的我裹着毯子窝在沙发里,捧起老妈给煮的那碗红糖姜水时,我冰凉的手脚还有些瑟瑟发抖。
隔着房门,老妈还在厨房里絮絮叨叨,埋怨我的晚归,以及丢掉了一把雨伞的败家行为。而我对老妈的声音已经充耳不闻,目光则被电视里正在播放的一则新闻牢牢锁住了。
事发在下午十六时左右,据岸边的目击者称,那时清水河河水的颜色已经变得浑浊起来。老五化名一家仍停留在岸边,前天夜里,老五家的采砂设备被一个浪头卷走,他当即跳入河中,却仍旧没能抢回。今天看水位有所下降,老五带了媳妇、两个儿子,打算进河再碰碰运气。
“额都给他舍,不敢下水、不敢下水,沃货是个倔怂,不听么!”说话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他叼着一截烟头,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
市水务局今日十四时发布洪水警报,清水河、泷河、白水河本日内皆有洪峰过境,特别提醒市民注意,切勿靠近河边、谨防发生危险。
旁白结束后,市台漂亮的女记者拿起话筒,她一头黑长直的秀发在风中乱舞,手忙脚乱地整好了头发,她微笑面向镜头问道:“老五和他的家人,是怎么被洪水卷走的呢?”
那个黑脸黄牙的男子再次出现,他嘴里的烟头已经没了踪影,听到这个问题,男子显得很是激动:“哎呀,额滴个神呐,你是知不道,害怕滴很!”
他站起身,用食指和中指指着河面的方向,“沃么高滴浪,一下子扑过来,老五家滴碎贼儿小儿子立都立不住,随着水就给冲跑咧。”
“后来呢?”美女记者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似乎在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出镜。
“他婆娘急咧么,跳进去救娃,大儿又去救他妈,老五又去救他儿……一家人,都冲跑咧。”男子说到此时,似乎对那场灾难仍心有余悸,他收回手指,颤微微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只烟,目光盯着远处,似乎还在等着老五和他的家人们回来。
画面终于没有再切回那个只关注自己脸蛋和妆容的美女记者,而是定格在距离事发处不远,新落成的清水河大桥上面。一列线条流畅的和谐号动车急速驶过满弓形状的大桥,浑浊昏黄的河水就在距离车厢下方不远的地方翻滚激荡着。天空仍旧阴云密布,一朵朵铅色乌云相互碾轧,在天空中汇聚成为一副风格诡异的画。
此时画面里突然差入老五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上面,一家人的笑脸与阴沉的背景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唯有老五家的大儿子,照片中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脸阴郁看得人很是揪心。我盯着那少年的一双瞳眸,目光陷于电视机中的画面,竟觉得难以自拔。
我见过这张脸孔!画面中的这个少年还曾与我对峙,就在刚才。
一小时前。
窗外大雨滂沱,网吧里却是激战正酣。
我和宿舍里的刘文超、陆伟,正沉浸在lol的战斗之中。
“定住他,别让这货跑了!”陆伟大喊一声,我和刘文超一顿狂甩技能,终于将敌方英雄斩落马下。
“嘿嘿,三杀搞定,我就说咱们兄弟三联手,那是所向无敌。”陆伟叼着根烟却一直顾不上点,这会儿总算舒服靠进沙发里面,开始吞云吐雾了。
我正准备炫耀一下刚才精准的走位,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怎么样,再来一局!”陆伟今晚手顺,显得很是得意。
我拿起手机一看,是老妈打过来的,再抬头看了一下网吧内的挂钟,赶紧按了电话。“糟了,都这个点了,我还跟老妈说了要回去吃晚饭呢,这下她可不得削死我。”
想到饭点已经过了两个小时,现在的老妈一定是暴跳如雷的在家里寻找趁手的家伙了,我哪敢再跟陆伟他们鬼混下去,赶紧下了机,就往公交车站奔去。
“那明儿继续啊!”刘文超和陆伟还在背后招呼,我已经闪身出了网吧,手里举着那把“痔疮灵”的广告伞,脚下的大拖鞋踩着水发出“啪啪”的声音。
“要是我明儿能活着回学校的话……”
当年图方便,报考了一所离家不远的大学,现在看来实在是失误,老妈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哪有陆伟他们这些外省学生天高皇帝远的自由。
好在刚奔到车站,就有一辆七路公交停靠,我抬腿上了车,直接往后门移动。车上人不多,还有不少空座,我寻思着反正就三站,干脆就靠在后门旁边等着。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连续下雨温度下降,还是刚才的疾奔让我身上淋到了不少雨水,上了车之后,我就觉得车厢里特别寒凉,冻得只穿着短袖的我忍不住哆嗦。
刚上车时,我就看见后排座位坐着一个斜扎马尾的女孩,长相说不上明艳,却给人干净舒服的感觉。我和她目光相撞时,她回报以微微一笑,一深一浅的两个酒窝很是好看。
就在我脑子里满是她是不是看上我了,找个这样类型的女朋友也不错之类的念头胡乱纷飞时,我发现她的目光是看向我手里的那把明黄色广告伞。
“你的问题没问题,痔疮灵让您想坐就做。”唉,此时我真是不想吐槽我那爱贪小便宜的老妈。这种伞能往家里拿吗,就算是免费的,可是这痔疮之类的黑体大字,真的适合她高大齐整的帅儿子么。
我把身子侧过一些,勉强挡住那柄令我尴尬的雨伞。就在我侧身的一刹那,我发现车子中间坐着的一个少年一直盯着我。与那个马尾辫女孩不同,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扎在我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这目光让我觉得一阵阴冷。
我翻了个白眼,瞪回那少年,他这种带有敌意的目光令我很不舒适,我决定以眼还眼。空荡荡的车厢里,我们俩四目相对,我越看越觉得这少年的眼眸特别奇怪,和常人的清澈瞳仁不一样,这少年的眼眸瞳孔涣散,就像是蒙着一层白雾一般。
我承认没过多久的时间我就败下阵来,从小我就不习惯看别人的眼睛,更别提是这样古怪的一双眼睛。等我扭过头,看到少年座位旁“专坐”两个字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少年可能是个残疾人,那么他未必是在瞪我,只是个失明的可怜人罢了。
好在公车这时候已经晃晃悠悠的行驶到了我们小区附近,车门打开,我带着一丝愧疚,匆匆跳下车去。
车站离小区大门不过百十来米,不过由于在马路对侧,我还需要过一次马路。以往我都会往回走点,通过街口的那座人行天桥回家,不过今天下雨地滑,我看了看脚下的拖鞋,决定还是继续前行,等到了小区门口再横穿马路算了。
大雨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雨水如同白线一样在阴暗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道痕迹。鬼使神差一样,我抬着腿就跟着前面的一个路人走到了那条我从来不愿经过的小巷路口。寒风吹来,雨水飘进伞下打湿了我的衣服。我讨厌这巷子如同巨兽圆张大口般的黑暗入口,这个在明朗白日下都略显阴森的小巷,此时更是寒气逼人。
巷口灯火昏黄,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雨夜里显得凄然无助。我浑身一冷,鸡皮疙瘩顺着胳膊已经爬遍全身。尽快离开这里,我心里泛起阵阵不详的预感,以往每次伴随着这样胸闷、气短、心跳加速的反应而来的,都是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就在我抬腿要走的一瞬,我似乎听到小巷深处传来一阵怪声,不同于雨水“哗哗”冲刷街面,或是下水管道“汩汩”吞咽积水的声音。那种声音令我非常难受,就像是有人被卡住了脖子,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谁?”我冲着漆黑的小巷深处喊道,声音却被风雨撕扯得粉碎。
雨更大了,巷口的那盏街灯忽明忽暗,像一只盯着我看的不怀好意的眼睛。我惊觉这片区域竟然只剩下我孤身一人。那个刚才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人呢,难道他进入了小巷,此时正是他遇到了什么困难发出求救?
我想到老妈说起最近小区附近的下水井盖常常被盗,这样的雨天,脚下全是积水,要是有人掉进了没有井盖的下水井那可就糟了。
“救、救我!”微弱的声音似乎近在耳边,就在我转头的刹那,街灯终于熄灭,再也没能挣扎亮起。
“谁在那!”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我朝巷子里走了一步,回应我的,仍旧只是肆虐的风雨。
如果那时候我再警醒些就好了,细想之下,狂风暴雨里我的大声呼喊也传不出多远,而那个气若游丝的求助声,又怎么会那样清晰的落在我的耳中。
然而这世上却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黑暗中,我做出了令自己后悔不已的选择,终于走进了那条巷子。
雨水中,我的脚步声被全然掩盖。天空中闪电骤然亮起,我看到了不远处电线杆下的一个人影。
那是个精瘦的少年,身体被凭空吊起,脚尖已经离开了地面。我惊恐地看着他瞪得浑圆的眼珠,脖子向后缩着,就像有什么人正扼住他的咽喉一样。
“轰隆隆!”雷声此时才传来,终于将呆若木鸡的我惊醒,扔下雨伞,我冲上前,想把他拉下来,可是任凭我怎样用力,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墙上一样纹丝不动。奇怪的是,电线杆下一直只有他一个人,根本看不到是什么东西正紧紧勒着他的脖子。
我一米八二的壮硕身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脖颈被越勒越紧。
“水、水里……”似乎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少年已经憋得通红泛紫的脸孔扭转过来,困难地朝我说道。我看着他的脸,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像极了刚才在公交车上的那个少年。不过此时,已经容不得我细想。
低下头,我望向他脚边的那一滩反射着远处街灯光芒的银色水面,雨水的圈圈涟漪之中映照着少年变形的面孔,而在他身前,还存在着另外一个影子。
来不及细看那个身影,他的身体又被提高了一些,我朝着水中映出的那个怪影身上狠狠一撞,只听到一声闷响之后,那少年已经重重摔倒在泥水里。
“你没事吧?”我扶起他,低头看到他苍白的脖子上一道青紫色的勒痕极为显眼。
“谢、谢谢。”少年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眼睛望向我,那两道向我直射而来的目光并不像是饱含谢意,反倒阴冷如水。他冰冷的手臂挂在我肩上,湿漉漉的头发滴下的水珠和雨水和在一起落在我身上。
我重新拿出手机,灯光亮起的时候,我看到那少年的眼眸骤然收缩,而那双木然的眸子中间,竟然没有瞳孔。我心头一震,扶着他肩膀的手臂突然垂了下去。
“我好苦,你替我吧!”他唇角开始有污水涌出,紧接着,鼻孔、眼睛甚至耳朵都开始有浑浊的泥水涌出。那少年的指甲狠狠嵌入我的手臂,我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跑。
“小子!不要乱跑!”慌乱中,我突然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但刚刚的一切过于惊人,我无法镇定下来,只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雨中横冲直撞。
一边跑,我忍不住一边回头再去看看那个诡异的少年,他正匍匐在一滩污水中,抬脸对我做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他,望向了巷口处最深的那一汪积水。水面的形状随着雨水的汇入不断变换着,圈圈涟漪上下起伏,如同一只被困在水中的怪兽,正在奋力抵抗,而水面也随着它隆起的身形离开了地面,不断抬高,转眼间已经和我的双眼齐平。
“不要看它的眼睛!”那个浑厚的声音大喊。
那一滩水的形状仍在变动着,依稀有了一点活物的样貌,而我的目光已经撞上了水里那东西的一对瞳眸银色的,犹如星辰般闪耀的瞳孔,乌黑的瞳仁像是一条细蛇盘恒正中,而那银色的瞳眸内里的流光竟然围绕着这样奇异的瞳孔缓缓转动。
在这样一双深邃神秘的眼睛里,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星辰、看到了银河,看到了整个宇宙。
刚才,似乎有人对我说,不要看什么?不要看眼睛?可我怎么可能不去看呢,这样的一双眼眸,美丽的似乎超越了人间所有。
“唉,可惜,可惜啊!”不知什么时候,眼前那双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的面孔横在我脸前。“一副玲珑心肝,怎么就投了个榆木疙瘩身子呢……”
这男子粗眉、大眼、身材敦实,望向我的目光之中,有种深深怜悯。“不是叫你不要看它的眼睛么,这下又要多一条人命枉死了。”
粗眉男人摇摇头,“就是可惜了这一副好心肝了。”他身体越过我,继续往小巷里走去。雨水里,那个趴在水中的少年对他似乎很是忌惮。在我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个少年像条鲤鱼一样高高跃起,攀上了电杆,灵动的像个猴子一样往远处逃去。
中年男子跨步追到电线杆下,他喃喃自语:“玲珑心,玲珑心。”他突然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一样看向我,“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我转身看向身后,大雨中,只有那把明黄雨伞翻到在地上,伞里已经积了不少雨水。我咽了一口口水,这位中年大叔似乎在对我说话,但他说的那些心啊,肝啊的,我一点都听不懂。
“那个,你忙你的,我先走了啊,家里老妈还等着我吃饭呢。”从这位大叔眼里射出的光芒让我心惊胆战。刚刚遇到一个莫名其妙会胡蹦乱跳的瞎子少年已经够离谱了,这位大叔看起来也不怎么正常。我觉得我应该赶紧回家,让老妈给我熬碗红糖姜汤压压惊才行。
谁知这大叔却两步跨到我面前,一把扯住我的手腕,“你是不是甲戌年生人,生在鬼月,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差点难产而死?”
这大叔太过激动,铁钳般的手掌掐的我生疼。我的确是属狗没错,鬼月又是什么玩意儿,我妈生我是不是难产我怎么知道。虽然她是说过“你这个小兔崽子出来的时候差点折腾死老娘”之类的话。
我望向这个男人,不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我觉得,他一定是个疯子。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啸声,紧紧抓着我的大叔喊了一句,“还敢伤人!”,甩开我的手就往巷口跑去。一转眼,他的身影已经转出了巷子,声音却飘了回来:“小子,哪儿也别去,在这儿等我。”
我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听不到了,这才挪到巷口,街上空荡荡,哪里还有那大叔和少年的踪迹。回头看了看地上那把讨厌的“痔疮灵”雨伞,我撒开腿就往家奔去,再也没有回头。
傻子才会在那等那个疯子回来,一直跑到单元楼下,我才敢喘口气歇了歇。今天真是邪门了,碰到的尽是精神病,好在没被那个疯子追上。
直到我回到家中,心情人久久不能平复。而接着,我竟然看到了那则报道。
新闻早已播完,可我却觉得身体更僵冷了。刚才雨中暗巷里,我遇到的真的就是这个新闻中的少年么。若真的是他,他怎么会此时出现在这里。
况且按照新闻里的说法,清水河下游派出的救援队认为此次搜救希望渺茫,这一家人怕是凶多吉少。那我刚遇到的这少年,到底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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