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的日子,度日如年。蛮子亲自带兵冲锋陷阵,为陈蒨斩杀敌军过百士兵,英勇善战,尽显军事才能。守城危机时,陈蒨亦亲自站于高台上与众人一同抗战,亲自以弓弩射杀敌军,共渡危险。不出三十日,杜泰撤兵,守城大捷。周文育率军从后方袭击杜龛主力,杜龛落败请降。
平定杜龛后,文育陈蒨直取张彪。
正是黄昏日落时候,天暗得可怕,张彪部下沈泰见事不好,归降陈蒨,大开城门。陈蒨据东扬州城,文育受命镇守北郭枫江镇香严寺。
“报!!将军,张彪的队伍正从剡县承夜回击偷袭而来,我们守城的粮草和栅栏都不够了,必须向周将军请援!”
陈蒨眉间紧蹙。正是夜色茫茫之时,看不清路,大军冒然转移,摸不清方向,途中若遇到埋伏,必然死伤无数。他身为统领不得离开,找旁人去探路更不得信任。正是犹豫之时,却见蛮子端着茶碗走进来。
蛮子行过礼,见阿三情急的样子,问清情况后心里也甚是忐忑。见陈蒨按兵不发,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将军,不如让我前去探路,待我寻得周将军再回来引我军前往。”
“万万不可。此路凶险非常,你一人前去,倘若遭遇不测……”陈蒨见他请缨,毅然摇头。蛮子见他执意,跪下请命。
“若子高不做此行,明日一战,城无防守器械,必将被攻破,若张彪乘此攻入建康,后果不堪设想。以子高一命换军队的胜利,值得。罗起,伍成没有见过周将军,此行,我去最为合适。”
“况且,我相信我定能完成任务,安安全全地回来!”他字字铿锵。
陈蒨看着他,目光逐渐黯下来。他抿紧了薄唇,眼里有浓重的担忧。这个男人是见凝看重的男人,亦是这军营中他唯一可以真正托心信任的人。若是他出了事,他便如断了右臂左膀。何况,他才刚满十八。
“你真的愿意去冒这个险?”他低沉的声音在军帐中回荡。
“子高下过誓,定当誓死追随将军,效忠大梁。如今将军需要子高去冒这个险,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子高也在所不辞。”
陈蒨的拳头轻轻握紧,过了很久,才从那薄唇中抿出几个字。“好,就由你去。记住我昨日对你说的话,活着回来见我。”
“是!”蛮子正声应答。
月黑风高,黑漆漆的天上连一丝云也看不到。蛮子策马飞奔,摸着黑行入山中。仅凭手上阿三手绘的一份地图朝着香岩寺走,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蛮子根本分辨不清北在哪边。马儿有些疲惫,步子慢了下来,眼看夜色已沉,一人一马就要被困在山中,蛮子心中不禁忐忑起来。
要如何辨别方向……
他思索了片刻,灵机一动,往树林的方向走去。点燃火把,他靠近一棵树,看见树的年轮。年轮一侧较密,一侧较疏。儿时在村中,他时常顽皮走到树林中游玩,到夜里才回家。夜里常常没有星星,是父亲教会他用树的年轮辨别方向。
较密的一侧指向北,较疏的一侧指向南。
蛮子一路向南走,果真穿过树林,来到了宽阔的大路上。
有大路就好走了……他心想,一路快马加鞭。
不出一个时辰,道路由宽变窄,经过一条狭道,便看见了枫江镇的关卡和几个兵士。蛮子捉一把灰土抹在脸上,身上,扮作风尘仆仆的商人。
“小哥,我在路上被土匪洗劫,一身的货全被抢了,这下剩下一条命回城返家,您就让我过去吧。”
“你,家住何处?”
“北郭……承台。”他胡乱编了个地名,嘻嘻一笑,掏出几两银子。“小哥,我拼了老命才救下这么点银子,都给你,你就高抬贵手,让我回家吧。这不,干粮带的也不够了,马也渴得够呛了,实在经不起折腾。”
那守卫接了钱,犹豫了片刻,沉吟道:“那行吧,快点走,别给我们惹事。”
“谢谢啊。”蛮子赶快拉过马,飞驰而去。
与此同时,陈蒨军营。陈蒨坐立难安地站在营口,见远方仍是漆黑一片,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他是否找得到路,是否能顺利找到文育与他联系上,是否能平安回程。一切,都仍是未知。
蛮子一路狂奔,不出半个时辰便顺利到达香严寺。寺中香客已经早早散去,几名巡逻的士兵打着火把,想必是周文育的军队所在。蛮子找到文育,向他汇报了军况,展示了陈蒨的密信,文育这才意识到情况的危机,忙派了三两个随从同蛮子一起回去,把军队引到香严寺共同把守。
回程因为熟悉了道路,比来时顺利许多。蛮子一路飞奔在前,顾不得旁事,只一心想着赶快赶回军营。只要早一分回去,就能为军队部署抵抗张彪的事宜争取多一分时间。
转眼又到了枫江镇关卡。守卫眼尖,拦下四人的马队。
“何人,何事出城?”
蛮子笑脸相迎,没等守卫反应过来,一掌将他敲晕,几个守卫见势不妙,围上前去,被蛮子四人一一制服。四人出城,奔进树林,一路朝着来时的方向。
蛮子一心想早点回去,却只听到有人大叫一声“有埋伏”,右臂一阵冰凉,剧痛从手臂蔓延至全身。李蔀,张颖忙护上来,用长剑挡下飞来的箭,张颖惊道:“韩侍卫,你中箭了!”
蛮子侧头一看,手臂已中箭。箭入三分,血流如注。“无碍,不要紧的,赶路重要。”他顾不得痛楚挥剑砍断箭杆,在三人的保护下继续赶路,绕过了埋伏的地点,终于甩开追兵。
不远处,东扬城的灯火将蛮子眼前点亮。他因失血过多,眼前有些模糊,额上已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撑到营口,李蔀松了一口气,却只见蛮子摇摇晃晃地从马上跌下来,昏死在地。
“报!韩侍卫在途中遇伏,受了重伤。周将军亲信李蔀,张颖奉命前来引路。”李蔀,张颖跪在陈蒨面前。
李蔀的话就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众人神情恻然,阿三红了眼圈,而罗起和伍成已经落下泪来。一室愁云惨雾,本来背对他二人的陈蒨却突然抬起头来,淡淡道:“子高现在何处。”他英挺的面容有些担忧,眼神失了清明,反而亮得灼人。
他没有让他失望,他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蛮子的箭中的很深。伏兵用的是王僧辩军队专用的三角箭头,不能硬拉,否则血会流得更多。病榻上,军医正小心翼翼地执着匕首,轻轻地将那箭头剜出来。蛮子已经醒来,口中咬着棉条,面如金纸。不用亲临,只用看的也知道,他现在正承受的正是非常人能够接受的痛楚。
可他却连哼也没有哼一句,死死地咬着牙,手臂上的血一滴一滴地顺着皮肤流在地上,浸湿了土黄色的地,凝结成黑红色的一滩印记。
陈蒨走入帐中,漆黑的眼瞳如同晶莹的秋水,静静地,深深地流淌过来的是深沉的心痛。那一刀剜进他的手臂,触目惊心,子高还是个孩子,却要遭受这样的痛楚,他的坚强让他一向平淡如水的内心有了撼动。
伤口处理完毕,蛮子正接受着包扎,睁开眼看见陈蒨,忙挣扎着下床行礼。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刺痛,被军医强行压回床上。“子高,你好好休息,不必多礼了。”陈蒨淡笑着开口。“你做的很好,我已与文育联系上,等你伤口止住血,我们即刻启程。”
“将军,不必等,战况如此危急,我挺得住,还是赶路要紧。”
“不急。”陈蒨按在他没有受伤的左肩上。“我们有李蔀,张颖引路,去路可绕小径,不会有埋伏,也可减少一半路程。子高,这次你立了大功。”
蛮子看着他,一颗心安定下来。这是他长那么大受过最重的伤,差点没把他疼死,可他一点也不后悔。今时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受伤可以受得那么心甘情愿,那么快乐。陈蒨的信任,军队的希望,都是他挨了这么一箭换来的。这一箭让他成长,让他成熟。
次日,陈蒨与周文育会合,张彪的军队不久后就杀到了。阳光之下的黑色土地,血落如花。战场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哭泣声,悲鸣声,骨头被砍断的声响,血块堵住喉咙而发出的**……
写着“梁”的旗帜高高飘扬,骑着战马指挥军队四处冲杀的蛮子,奋力挥舞着利剑,手中的剑虽然冰凉,飞溅在脸上的鲜血却无比炽热,他感受着温度异样的落差,不去理会迎面而来敌人的数量,用手中的剑一个个结束他们的生命,利剑就好像发狂一般,不肯停下。他的手臂像烙铁一样炽痛,敌人的惨叫和刀剑相撞的钝响刺痛他的耳膜。
战场就是如此,残酷异常。因为沈泰的投降开城,陈蒨挟制了张彪的妻儿,将二人抵在城上。因为张彪平日的臭名与残暴,若邪村的村民亦发了狂似的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几个男人一哄而上,将张彪从战马上扯下。对叛贼和北齐的仇恨让他们失去了痛觉,有的人被长剑贯穿了胸口仍不倒下,有的人被马蹄蹬踢而不松手,张彪被硬生生取下首级。众军大哗,一时之间,陈蒨的军队军心大振,张彪的军队群龙无首,胜负已经分明。
这场战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蛮子回忆起来,只记得暗红色漫布了整个村庄。对方的军士,我方的军士,死伤一片。杀戮带来一阵血腥的气味,死马横卧,尸横遍野。
然后,死寂笼罩了整片战场。
“报!将军,张彪的妻子胡氏几度求死,都被我等拦下,情况危急,还望将军亲自前去处理。”手下的兵士来报。
陈蒨微眯起眼,唇角没有一丝弧度。
冷风里,胡氏面容枯槁,眼神呆滞,看见陈蒨,她疯了似地扑上来,抱着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决绝,五花大绑也绑不住她身上散发的恨意。
“你恨我是应该的。”陈蒨没有上前去,也没有半点怒意。“我杀了你的丈夫,你的儿子,现在连你,也要被发放成为婢女或妾侍。”
“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畜生,我胡蕙兰今日就是死,也不会背叛我的丈夫。”她的眼睛血红血红,哭得肿了一圈,脸上全是泪痕,头发披散下来。
陈蒨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轻轻地叹了口气。“给她松绑。”
“将军!”阿三不能理解,连胡氏也怔在那里。
“血债血偿,我可以让你帮你丈夫报仇。”陈蒨望向她,冷冷地说,“只是你心里清楚,做错的究竟是你的丈夫,你丈夫效忠的王僧辩,还是我大梁千千万万的子民。你们这些叛军已经杀了我大梁上千的军士,百姓,若是大梁落入北齐手中,那个暴君高洋更会弄得我大梁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是个明白人,这个决定由你自己做。”
他从腰间抽出长剑,“刷”地一声砍断了胡氏身上的绳索。然后,剑尖朝自己,剑柄朝胡氏,递给她。
“将军!”阿三急了,却被他凌厉的眼神震得退了回去。蛮子心下也是一惊,陈蒨这样做,是在拿自己的命赌!他轻轻闭上眼睛,站得很直,唇边甚至浮起了一丝自信地笑意。
胡氏颤抖地接过剑,眼里放出幽黑的恨意和狠光!
笔直地刺过去——
“将军!!!”阿三和蛮子同时喊了出来。
呲地一声,是剑尖与血肉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剑掉在地上的“哐啷”一声。
一切归于宁静。
陈蒨睁开眼,眼前的女子看着他,眼里全是泪。泪与血交融在一起在她的脸上滑落。她竟用剑划花了自己的脸。
血滴在地上,鲜红鲜红。她的眼里不再有恨意,反而是决绝的释然。
她轻轻地说,唇边绽开一抹凄美的笑意。“现在呢,是贱妇自行了断,还是将军送我一程?”
陈蒨抿住唇,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我会放了你,你找处寺庙出家为尼,终生替你的丈夫积德忏悔。”
胡氏眼中尽是惊诧,半晌,她跌跪在地,轻轻磕下一头。“贱妇谢将军成全。”
终于,在混乱过后,一切归于死寂。张彪的人头被作为胜利的象征钉挂于城墙上,他军士们喝起酒庆祝,为即将凯旋而尽情高歌,伤兵们也顾不得痛,跳起舞来。
蛮子却不记得自己有多快乐。他和陈蒨并肩坐在香严寺的亭子里,看月色朦胧,看星河浩瀚。
“将军。”星夜下,他听到自己这样对陈蒨说,“王僧辩的部众平了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战争了。”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很幼稚,甚至幼稚得连不爱笑的陈蒨也弯下腰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完后,陈蒨轻轻的说:“子高,你还太小。战争,是一个国家维持生存的必然。这世界上是不可能没有战争的。”
蛮子也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是啊,世界上不可能没有战争,蛮子,你要学会长大。战争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爱的人。现在是如此,以后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