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见凝小步跟着前面的蛮子,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的表情。
从溧阳回来,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路谈笑风生的自顾自地说话,像是全然没有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
那位大娘说,孔家被抄了,筝儿在逃,已经失去联络将近三个月。
“子高哥哥……你还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蛮子的声音如清风似的,“嗯,还好。”
“可是,那位大娘的话你也听到了,筝儿她……”
他的眼中仿佛有什么闪烁了一下,随即又立刻转过了目光,扯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嗯,她不见了。没关系啊,我会找到她的。”
“可是……”
“可是什么,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宫了。”他轻轻摸摸她的头,表示不用担心。
见凝还想说什么,他却转过身朝远处走去。
“韩子高!”她叫住他。
他回过头,微扬的唇边,露出了一抹释然又悲伤的神色。
“我陪你找。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
让我陪你一起——
找到她。
见凝看见他眼中轻微的波动,她知道,那是一种充满信任的目光,像暖暖的掌心,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心脏。
皇宫,永和殿。
“叔父,这么晚召我进宫,所为何事?”陈蒨心下隐隐不安。霸先的脸色沉得可怕,眉宇之间的倦意难掩。
“沌口战败,侯安都和周文育被王琳捉了,铁虎誓死不屈,被王琳斩杀。”他的声音很低沉。
陈蒨眉头紧皱起来,“侄儿立刻召集军队,援助我军拿下王琳。”
“慢。王琳此人飞扬跋扈,十分高傲。若此刻冒然出击,他军士气大盛,对我方不利。你负责掌管军队储备的事情,做好警戒工作,切不可慌乱,长了他人威风。”
“侄儿谨遵叔父教诲,这就去办。”
陈霸先叹了口气,走到纸窗边。
看着飘飘扬扬柳絮一般的雪花不断自暗黑色的天空降落下来,把世间染成一片雪白。雪中的宫殿慢慢消失其它颜色,极目望去只余下一片沉静的月色,仿佛昭示什么。
“蒨儿,叔父累了。”
“好,侄儿先行告退,唤宫女替您更衣盥洗。”陈蒨皱了皱眉,低声说。
“你知道朕的意思。朕是说,朕老了。”
“未来这江山,终究有一天会到你的手上。”
陈蒨看到陈霸先背对着他负手而立,那挺直的背脊,仿佛风雨中一棵苍劲的青松。“叔父皇上你福寿绵长,现在说这些似乎有些早……”
霸先轻笑着摇头,“蒨儿,你天生聪慧,自然明白叔父的意思。昌儿和凝儿,朕就交给你了。王琳的事情平定后,朕会遣派你去驻守南皖。”
“叔父!”陈蒨颤抖地跪下,眼眶中有什么汹涌而出。然后,他看见陈霸先背对他,掌心向内,指尖向外,轻轻地挥了挥手。
月华如斯,叔父的轮廓在他的眼中渐渐模糊。
马车行至应华楼前停下。帘子一掀,陈蒨轻轻地下车。他的目光深邃如月,一身深蓝色的华服征示着高贵的身份。他走进酒楼,背影竟然有一丝落寞。
酒馆里,陈蒨静静地坐在那里,毫无一丝睡意。
酒一盅盅入肚,灼热了胃和肠子却浑然不觉,他沉默地喝着酒,月华下像是一尊毫无瑕疵的雕塑。
“客官,已过三更,小店要打烊了。”店小二搓着手向他说。
他轻轻抬起眸子,从身上取下一枚玉制袖扣,放在台上,“小二,再来一盅,最后一盅。”
“好叻,客官慢慢喝。”店小二一见那袖口,识得它价格不菲,心想是遇到了贵客,忙一叠声应下来。
陈蒨默不作声地喝完那一盅酒,准备离开,却只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小哥,沏一壶最便宜的香茗来。”
陈蒨听见那声音甚是悦耳,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少年。浅绯色的衣袂和黑色的发丝映衬着他白皙的面颊,眉宇间英气十足,那双澄净清澈的眼睛却又徒增了几分美丽。
“柳公子,您别怪小的催您,您看这些天生意也冷清,不如……柳公子先把房钱结了?”
那被唤作柳公子的少年柳眉一蹙,小声嘟囔了一句,继而作出一副讨好的样子,“房钱……?再缓缓吧,明天,明天我一定给你!”
“您十天前就这么说了,小店生意不好做,您别让小的为难了!”店小二语气中带了怒意。
那少年犹豫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支玉钗,“喏,拿这个先顶顶,可以吗。你可别卖了,我过几天回来赎。”
“这玉钗值几个钱啊,卖还不一定有人要呢,您呀,还是尽快结了房费,不然,明天您就搬出去吧,小店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店小二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买这枝玉钗。”一个沉稳的男声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少年抬眼望去,只见一双平静冷漠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温润优雅,只是颊边的一点红晕,昭示了他的微微醉意。
“小二,这位公子的房钱,我代结了。取一壶上等的龙井来,一并算在我的账上。”陈蒨掏出一锭银两放在桌上,目光却淡然不惊。薄唇微扬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他的眸子,就如初春的风一般,让人感觉到一种清冷中的和煦。
“是是是,马上就来。”店小二忙不迭地抢过银子,喜出望外地忙活去了。
“谢谢这位大哥出手相助,柳竽瑟感激不尽。”他徐徐步下台阶,走向陈蒨。
“竽瑟,人如其名,儒雅温润。只是,公子不像赊账之人,落得如此地步,敢问为何?”陈蒨抱拳作揖,行过礼仪后,饶有兴致地问。
“公子亦不像忧愁之人,夜半借酒浇愁,敢问为何?”那名叫柳竽瑟的少年挑了挑眉,回过礼,反问道。
陈蒨怔了怔,继而轻轻笑出声,“柳公子不说也罢。”
堂堂临川王爷,居然被这小小少年反将一军,更勾起陈蒨对这个少年的好奇,当下作揖道“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与陈某共进一杯。”
竽瑟愣了愣,摆手笑道:“我不会喝酒……”
“堂堂男子汉不会喝酒,像什么样子,柳弟再推脱,就是看不起陈某。”陈蒨不由分说,自行坐下,“小二,再温一壶酒来。”
是夜,应华楼被寂静淡薄的月光笼罩着,仿佛除了那对面而坐的两人,整个建康城已经睡下。
“竽瑟是哪里人,可是旅居在此?”
“嗯……我家住在丹阳郡,来都城找亲戚。”他犹豫地望着杯中的酒,终于一仰头喝下,任由那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流进胃里。
“陈大哥你呢,你还不曾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他笑着望向陈蒨,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煞是可爱。
“哦,我……单名一个彦字。”陈蒨放下酒杯,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一个人喝那么多酒。”他面露惧色地瞥了一眼桌上的空酒盅。“爹说过……说过……人不开心的时候,喝酒是忘不掉的。”谈到父亲,他眸光一黯,一咬牙,又灌进一杯酒。
“你爹也老喝酒吗?”陈蒨淡淡地问。
“我爹……”他怔住,半晌已经换上了一副跟刚才完全不同的神情,“我爹生前的确很爱喝酒。”
“对不起,我不知道……”陈蒨心里微微一动,涌起了一丝小小的内疚。
“没关系啦,反正我爹跟我关系不怎么样。我娘是个妾侍,没什么名分的,他既不疼我也不爱我,我是奶娘养大的。”他掩去眼中的怀念,恢复了笑容。
陈蒨看着少年强装坚强的笑容,内心一点一点揪起来。
父亲。这个词语,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的心中出现过。多久了?父亲去世多久了?他的父亲,似乎跟竽瑟的爹一样既不疼他也不爱他。父亲没有告诉过他他的母亲是谁,于是他的生命中只剩下叔父。是叔父教他骑射,武功;是叔父教他识字,读书;叔父是叔父,也是父亲,他从来扮演着既温柔又严厉的角色,将他视如己出,甚至连皇位,也毫不吝啬地托付给他。
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稳重。为了不让叔父失望,他过早地扼杀了自己的所有爱好,所有情绪,变成了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尽心尽力做到最优秀,只为换那个男人唇角的一点点赞许。
带着微微酒香的清风拂过他的发丝,将他从回忆中抽离。他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恢复了那副平淡如水的样子。
“竽瑟,我……”他刚想叫那个少年,却只见眼前空了的一樽酒盅。
陈蒨看着对面趴倒在那里的柳竽瑟,无奈地摇头,一抹笑意浮出唇角。这个家伙,难道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吗?刚才没有留意,她居然一口气喝了这么多杯,不醉倒才怪。
他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轻轻推推,果真听到他酣睡的小小呼声。淡淡的烛光下,少年微醉的脸颊绯红,额上沁了薄薄的一层汗,轻颤的长睫毛筛下一圈阴影,阴影映在光滑无瑕的白皙肌肤上。
这个柳竽瑟,真是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陈蒨心里嘀咕,想把他架起来送回房,手指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脖颈,心里不禁有些惊讶,明明是个少年,肌肤却偏偏好似清晨的花瓣般娇嫩清凉,仿佛是从月亮上落下的露水,在他的手下蒸发成含着微雨的浮云。
“好热……”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衣襟微微敞开了些。陈蒨平静的心中浮起淡淡涟漪,看见那微敞的领口下层层白色绢布时,手指一颤,面容上卷起一层浅浅的绯意。
柳竽瑟……居然是个女子。
他别过头将她的衣襟拉好,弯腰将她轻轻抱起。转眼间他已掩去所有的神色,仍然是那么平静的表情,淡淡地说:“小二,柳公子的房间在哪里。”
清晨的建康,雾气还没有散开。街道上早起赶集的人们吆喝着,树上嫩绿的新芽和叶片随着风沙沙歌唱着。
阳光筛进纸窗,柔柔地晒在竽瑟的脸上。
头还有点疼,她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和额头,睁开眼。她怎么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啦,她不是和陈大哥喝酒去了吗?难道——
她急急忙忙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装束,眼见自己仍然是昨天的衣服,没有被动过,不禁松了一口气。匆匆地下床,她觉得口干舌燥,摸索到茶壶牛饮了一杯,这才清醒过来。
桌面上放着一张字条,刚劲有力的字体十分好看。她细细看了一下内容,凉气却从脚底升上来。“柳姑娘,陈某不辞而别,后会有期。”
柳……姑娘!!
还是被他发现了啊。竽瑟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你这个猪丫头,再这样不小心,哪一天被吃干抹净了都不知道。
她慢慢平静下来,望向窗外湛蓝的天。
一切都是未知。
从那里逃出来以后,该去哪里,能不能找到他。太多太多的问题充斥着,思念如水,毫无阻碍地浸透她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