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92章:有气没地儿撒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风很凉。看不清夜路,傻子走得又慌张措乱,几次跌了膝盖。溜回小王庄时落了雨,赶到右角院墙外去爬那棵榆树,树皮湿淋淋的像抹了油,差点儿爬不上去。

    雨声里有少爷和三少奶奶一同耍笑的声音,黑着灯,好像是在互相挠痒痒。

    二傻子光着脚,脚心挨着凉凉的硬硬的黑瓦,很痒痒,一直痒到脊梁上,甚至到心上。

    二傻子来到左角院靠着假山的墙头,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院里院外的树在风里摇成了一片,哗哗的,分不出是风响还是雨响。

    在一个秋雷前头,有电光在天上一闪,照亮了许多景致。他正在注视上房的角路,突然觉着墙和假山之前的夹道里有不祥的动静。雷声一波波滚过来,电光再也不见了。

    他立在墙头,揪着一条胳膊粗的树枝,一动不动。可能是树影,也可能是淋着雨的人在翻滚。

    他感觉是少奶奶和马丁裹成一个人像一条大鱼一样在水洼里蹦。他觉着自己正被秋风托起来,比一张竹纸都轻了。

    电光又闪了,他真真地看见乱成一团的是墙外这棵老树的影子,夹道积了水的地面上翻滚腾挪的东西已经永远不见了。

    原来是他看花眼了,是白天做多了白日梦,花了自己的狗眼了吧!

    他跳进夹道,趴在水洼上闻,只有树叶的味儿、草味儿和石头的味儿。他在水里摸,雨点儿打着手背,手心里摸到的是卵石,枯树枝子和泥。

    他像个中了邪的大傻蛋,认定那地方还留着少奶奶的温度,就在水注里卧着躺了下来。水很凉,可过一会儿就像开水一样热了。

    他默默喊着少奶奶的名字,好像*在这里炸响了。他暗自欣喜我看到了所有的情景。她的一条长腿在秋风秋雨里举向愉镇的天空,像一根白莹莹的剥了皮的小树一样摇起来了。

    注定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雨过天晴,但是一切照旧。

    老太太的脸很白,很丰润,常年不见太阳一点儿也没有毁了她的容貌。这样子比佛像更引起佃户们由衷的赞叹。老爷的脸很暗,发黑,还有点儿发青。

    他们吃惊,怜惜,还有一些人幸灾乐祸。

    二傻子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站在台阶下边把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他的耳朵却异常的敏感,他听到在街的那头,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慢吞吞地踏着石板道走下来,他皮鞋的铁掌在青石上敲出了动听的声音。

    马丁来了。

    马丁突然看见了他们,脸上起初还残存着笑容,眨眼就消失了。他飞快瞟一眼门里,没等他说什么,少奶奶已经缓缓地走出来。她可能没弄明白马丁为什么突然吃惊,等她看见少爷,一下子就呆住了。

    人们成百次成千次地相遇相逢,本是非常简单的事情,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弄成这个奇怪的样子。

    马丁心虚了。少奶奶也心虚了。他们心虚的样子让傻子恨不得找个蚂蚁洞钻进去,等他们掩饰好了再爬出来。

    他们一心虚,兴许也是因为突然面对了少爷阴沉的样子,他们没办法那么快就弄明白阴沉里的真正的意思。

    他们心虚胆怯地站着,目光里还带着一点儿倔强,听天由命地等着他们合伙欺侮的人一步一步走近。

    少爷总算看出了不对头,站住了。三个人彼此看着,谁也不说话。

    马丁说:“梅,你好!”

    少爷说:你好!

    少奶奶说:“老爷,你的脸怎么了”

    少爷嚎着嘴,嘲弄地眨巴着一只眼,故意不回答。太紧张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啦。他松了口气,手指头哆嗦着拍拍衣襟上的尘土。他靠着傻子的胳膊,软软地往前走,摇摇晃晃地上了角院的台阶。

    他说:“受了点儿伤,别告诉我母亲!”

    又对傻子说:“我歇歇,你忙你的去吧”

    傻子转过身来,不敢看僵在那里的显得又蠢又笨的两个人。他弯着腿,缩着脖子,顺着夹道的墙根往外溜,像一只怕惊动了别人的耗子。

    马丁和少奶奶也像耗子。傻子不看他们,也能明白他们心里突然砸下来的绝望和害怕了。

    二少爷成了一只猫。

    傻子在和尚的诵经声中听到了磨牙的声音。他我害怕有谁忍不住要尖叫起来了。

    他确实觉着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他甚至觉着少爷身上早就置好了*,他要趁大家在廊亭里下棋聊天的时候冷不防点燃了药捻儿,把一切都崩上天去!为了阻止这件事,就得守口如瓶。

    少爷一直仔细养伤,没有离开。家里人不让他动,让他在自己的屋里老老实实呆着。他也确实静悄悄地呆了几天,起初在堂间里泥胎一样坐着,后来就移到廊子里来回来去地走。他坐着和走着的时侯没有人打扰他,他一脸心事,谁都担心弄不好他会一下子蹦起来。终于熬不住了,他顶着半个脑袋的纱布出去了。

    谁也闹不清他在琢磨什么,他想干什么。梅家内外不少人让他弄得心烦意乱,不得不暗自防备着他了。

    他把调药间的门锁上,他把手放在傻子的肩上之后,往调药间那边轻轻推了一下。傻子乖乖地往那儿走,像中了魔法。

    少奶奶说:“傻子,搀少爷回家。”

    傻子说:“哎,知道了。”

    傻子刚刚停步,少爷用力一推,差点儿把他推倒。他连忙拿出钥匙,想顺从他。

    傻子说:“少爷,你的伤没好,我不能让你进,你有伤你不能弄土了!老太爷吩咐的,那儿你不能进!我不让你进!”

    少爷还是爆发了。他把傻子推翻在地,咬着牙用皮鞋踢他。傻子防备了半天还是不顶用,肚皮上挨了一脚,肠子都快给他踢断了。

    傻子像虾米一样弓起来,抱紧后脑勺好像有十个人在踢,他跳着脚,呼呼地喘着粗气,心里可能乐疯了。听到许多乱哄哄的声音。

    少奶奶尖声说话,她说:“老爷,你像什么话呀”

    少爷说:“滚!给我滚!”

    没有人再说话了。

    他后脑勺挨了最后一脚,嗡一下,整个人浮起来了,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滚”

    “让哪个滚”

    “少奶奶”

    “马丁”

    “傻子”

    不说话的人们把少爷拖走了。

    他重复吼着一个字:滚!让人拥出了配药房。

    傻子一动不动,敛着牙往嘴里嚎凉气。哪儿都疼,最疼的是脑袋,一热一热的,好像有根烧红的钎子正一点儿一点儿钉进去。

    他不想起来,想让二少爷回来打死算了。他倒要看看稀奇古怪的家伙能不能打死自己!狗可以伏下身来挨揍,也能跳起来咬人的脖子呢!

    傻子趴在凉冰冰的地上,一手抱着头,一手捂着肚子,用牙叼住了一块树皮,咔一下把它咬穿了。

    做奴才的不能当真,要睁只眼闭只眼,不能跟主子一般见识。可是,他知道自己受不了了。他是梅宅奴仆里最有教养的一个人,可是他受不了了,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想说话,一个词儿也找不着,一边找一边张着嘴等着。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傻蛋和呆子又是什么呢!

    傻子可能真的被少爷踢坏了头。他干脆躺在小耳房里不起来了。许多人来看他,他一概装作不认识,一概不理他们。

    他鼓着眼珠,瞪着房顶发呆,眼皮半天才眨一下,他不是故意要这样,他觉着头真让少爷给踢坏了,他的皮鞋的鞋头戳在脑壳上,脑筋想转也转不动!转不动就不转,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吴妈给他拿来了新做的棉袍,她真诚的眼泪也感动不了傻子。

    马丁说尽了他学会的中国话,没有换去他的一个字。马丁朝他厚道地微笑,用口哨吹轻飘飘的曲子,闷着头,一袋接一袋抽早烟,都没用!

    少奶奶推门进来了。马丁让开竹凳,退到一旁,他没看出少奶奶在等他出去,又多余地站了一会儿。

    等明白了,也手忙脚乱了,他出去的时候很难为情。看少奶奶的脸和洋人的脸,他们活像是不相识的人,要么就是彼此害怕的人,是恨着怨着的人。以傻子的眼光看着这两张曾经在一起碰出响声的脸,他觉着心中有些快活。为什么快活,傻子的脑袋一时也弄不明白。

    少奶奶说:“傻子,少爷对不起你,你别恨他。他脾气一时一个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我替他给你陪个不是,你宽宽心,咱们让了他吧。傻子,少爷是什么人,你是知道的,谁也没有办法了,咱们谁也没有办法了!以后,咱们都小心一些吧。傻子,我的话你听,见了么你哪儿疼告诉我。”

    傻子不告诉她,连看都不看她。

    她起身出去了。

    傻子躺着脑袋像个空空的罐子,什么也装不进去,什么也流不出来。

    少奶奶在身边的时候鼻子一直发酸,可是直到她离去,傻子一滴眼泪也没有。

    第二天,他还这么躺着,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眼睛瓷瓷地盯着房顶。

    吴妈奉命来伺候,一边流泪一边耸着鼻子闻来闻去,用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哭出了声。

    她说:“傻子哥,他把你打坏啦,你倒说句话呀!”

    傻子讨厌这个嘴里臭哄哄的女人。

    可是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了,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