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93章:傻子英雄梦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傻子再也在屋里坐不住,黑明不分地在村巷中走,看什么也不顺眼,见鸡撵鸡,逢狗打狗,旁人说一句,就张口叫骂,甚至大打出手。

    小王庄的人都认定他是疯了,叫苦着这地方脉气不对头了,尽出了些不可思议的人。也就在村人这么疑惑恐惧之时,一个晚上竟又是梅家的土场里着火了。火光十分大,冲天的烟火笼罩了小王庄,照得半边天都红了。

    梅家老少、男女佣人哭喊着招呼村人去灭火,梅家所有人皆忙如乱蚁,却有一个人在忙乱中溜进了梅家大院,直奔少奶奶的卧房。

    推开屋门,淑萍仰躺在床上,窗棂透进的月光照她美如冷玉,他扶着床沿给她笑着,眼泪却流下来。

    “傻子,是你放火了?”淑萍聪明,淑萍说。

    傻子点点头。

    “你就为着来看看我吗?你真是不要命了!”淑萍说,伸出手来摸上了傻子宽宽的额角和鼻梁,“你快回去吧,让他们发现你真会没了命的。”

    傻子说:“我是来要带你走的!”

    淑萍说:“迟了,都迟了,我成了这样子,我已经认作我是死了。傻子,我不能再害了你,你快走吧!”

    傻子忽地挺直腰,说:“我要带你走就要带你走!”双手将被的四角向起一裹,淑萍在被卷里,用力一拱,身子已钻在被卷下,双手趁势往后搂了顺门就走。

    傻子将淑萍背到了很深很深的山林。

    山高月小,他拐进一条沟荒不择路,直走到了两边的山梁越来越低,越来越窄,最后几乎合二为一在一座横亘的大岭峰下,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感觉到鸟飞天外,鱼游海底,梅家是不会寻得着了,坐下来歇息,啃了块从家里出走时揣在怀里的玉米面饼子,两人皆觉得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再迈动一步了。

    这是什么地方?翻过这黑黝黝的岭峰之后那边又将是什么地方?淑萍询问着傻子,傻子也茫然无答。走到哪儿算哪儿,哪儿的黄土不养人呢?

    傻子放下了淑萍,要到看不见也闻不着的地方去解手,大出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坍得几乎只有四堵墙的山神庙,墙头一株朽了半部靠一溜树皮还活着的老柏,庙后的涧上桥已断去,残留了涧沿一根腐木,卧一秃鹰呆如石头,偏很响地拉下了一股白色的稀粪。傻子一时四肢生力,跳蹦着过来如孩子:“咱有住的了!”

    淑萍眼睛也亮起来:“在哪儿?”

    傻子说:“那边有个山神庙!既然有庙,必定先前住过了人,住过人就有活人处,咱们住在这儿不会死了!”

    傻子把淑萍背过来,钻过梢林和荒草,淑萍的身上、被子上,头发上沾满了一种小小的带刺的草果。傻子指着古庙在讲,屋顶虽然没有,砍些树木搭上去就是椽,草编的小帘子就是瓦。

    从庙后的那条小路下去不是可以汲到涧中水吗?那一大片埋脚的荒草必是以前开垦过的地,再开垦了不是就种麦子收麦粒种玉米收棒子吗?满树林子里的鸟儿会来给你唱歌再不寂寞,一坡一坡的野花采来别在你的头上,蝴蝶能飞来看你的美。

    这草地多软,太阳出来背你睡在这里,你会看着云一疙瘩一疙瘩怎样变个小猫小狗从山这头飞过山那头,咱们再可养鸡养羊养牛,你躺着看我怎么吆喝犁地,如果有黄羊山鸡来了,看我又怎样将它们打倒,熬了肉汤给你喝……

    傻子说得很兴奋,在他的脑子里,一时间浮现了往后清静日子的图像,离开了柳家,他那殷勤的劲儿就又来了,说:“你不信呀?你只管信着好了,我有力气的,我不会死去就绝不会让你死去,你信吗?”

    淑萍说:“我信你的,可我肚子饿了,你还有饼吗?”

    傻子在怀里掏,掏出一块干饼末儿,把腰带解下来再寻,饼是没有了,却掉下了一把小小的斧子。斧子是傻子准备着进柳家时作防身用的,一路安全无恙,他几乎就忘了还带了斧子来。

    傻子虽然在安慰着淑萍,说了那么多似乎已是一处好住处,可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何尝不知道这一切只是日后的事呢?现在,他把她背驮到了一个荒野僻地,自由是自由了,却拿什么吃呢?晚上怎么个睡呢?假若是他一个人还罢了,而有少奶奶这样个淑萍,这个淑萍又是他英雄一场搭救出来,能让她饿死冻死在山地吗?!

    淑萍看着发急了的傻子,她笑了:“我并不饿的,真的,不饿哩!”

    傻子没有接她的话,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他有些羞愧,却不愿她看见他的难堪,将目光极力放远。他看到了白云伫在远处的山林上。傻子把斧子重新别在了腰带上,说:“你好生坐着,我过会就来!”

    他去了,又回来了,带着好大一堆山桃。山桃个儿不大,颜色异常红嫩。傻子无法带得更多,是脱了外套的那件柳少爷穿旧的裤子,用藤条扎了裤管,桃就装在里边坚立了一个人字。傻子不识文墨,不知人字的好处,却看作如搭在驴背上的褡裢,架在脖子上回来了,他说:“我是王母娘娘的毛驴给你送蟠桃来了!”

    有了吃的,傻子却不吃,他在淑萍很响的咬嚼声中去砍作椽的树木。选中了一种长得并不粗却端直无比的栲木,斧子在下面哐哐哐地砍,树顶上的稀疏的黄金之叶就落下来。叶子往下落如同蝴蝶,一旋一旋划着无数个半弧。

    淑萍就想起了小时在清水潭丢石片入水的情形,叫道:“我要那叶子呢!”傻子抱了一堆叶子给她,她还要,叶子就把她埋起来,她睡在了一片灿烂的金霞上。

    傻子的精力简直是不可思议,他砍下了十多根栲树搭到墙头去,因为没绳,一切都是葛条在系,他手脚并用从墙头上、木椽上爬动,淑萍就在下面反复叮咛着小心,傻子偏不,竟要直了身来走,有几次腿一晃就掉下来,但身子掉下来了手却最后抓住了椽,淑萍大呼小叫,甚或变了脸唬他,傻子说:“我是逗你哩!”

    然后,他把树枝和茅草编成帘子,一层一层叠上去,一个安身的小巢屋就造成了。淑萍要傻子背她到屋里去看看,傻子说不急,又砍了无数细树棍来,先一排排地在屋地栽了一圈,再竖一层横一层把软树枝编上去,再铺了茅草和树叶,傻子把淑萍抱过来往上一丢,淑萍竟被弹得跳了几跳,惊喜地叫:“这是睡了棕条床嘛!”

    傻子得意地唱起来,唱的一是一种很好听的小曲子,就眨了眼说:“你是应该有这么个床的。”

    小时候爹说过故事,讲古时代一个皇后流落民间,后县官查寻时,竟有三个女人自称是皇后,县官就在床上放一个豌豆,再铺了四十九条被子让每一个女人去睡,有谁感觉到身子垫着疼,谁就是皇后。傻子也就捡一个石子放在茅草里边。

    “我不是皇后!”淑萍笑着说。

    “可你是少奶奶!”傻子说。

    “我不是少奶奶!我不是!”淑萍坚决地说。

    傻子愣了一下,立即也说:“不是,不是梅家少奶奶,可你是菩萨!你能试出垫吗?”

    淑萍说:“我腿全瘫了,你放上刀子也试不来的。”

    傻子的心受了刺激,低下的头好久没有抬上来,就走出去又狠劲砍了树枝抱回来,在屋之中间扎起了一界墙了。

    淑萍说:“傻子,你又要干什么?”

    傻子说:“那边是你的房间,这边该是我的卧屋了。”

    淑萍的眉宇间骤然泛红了,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傻子的女人。傻子只是救自己的一个贫贱羊倌,一个光棍。在这荒天野地的世界里,傻子能自觉地将睡窝一分为二,淑萍为坦白憨诚的傻子而感动了。

    红日坠山,乌鸦飞来,天很快就黑了。傻子安置了淑萍睡好,燃起了松油节,便坐于旁边说许多豪迈的话,叮嘱夜里放心安睡,狼来了有他哩,熊来了有他哩,有他持一把斧子守在同一屋中的界墙那边,狼和熊是不敢靠近的。

    淑萍担心不下的是他没有被褥,傻子说他不会冷的,他从小就钻过茅草堆睡,做得也是甜甜蜜蜜的梦来。并说他明日就再下山,要弄来被褥、锅碗、粮食。淑萍一双明亮的大眼看着跳跃不已的松节灯焰,又看着那松节灯焰的光亮在傻子的黑红脸上反射出的油光,她说了一句:“你快歇去吧;傻子哥!”

    傻子倏乎浑身骨节酥软了,瓷眼看着淑萍,淑萍也看着他,傻子的嘴唇翕动了,颤巍巍伸出双手,但手只把淑萍的被角掖了掖,忽地拨大了松节灯焰,再慢慢地压灭了,轻脚退出来到界墙的那边,躺在自己的草铺上了。

    他感觉到黑暗里他的世界更大。人世间有一种叫诗的东西傻子不懂,傻子心里却涌动了一种情绪很兴奋,很受用。劳累了一夜一天的疲倦没有集中到他的眼皮上来,坐起来,实在觉得睡着是太浪费、太辜负这夜了。

    这一种举动和想法于傻子是从未发生过的,他不明白今日是怎么啦,是完满了自己久久以来的内疚呢,是帮助了淑萍解除折磨,第一次体会到了保护了淑萍的男人的能力呢?

    墙那边的淑萍悉悉索索了一阵之后一切归于安静。可怜的淑萍经历了一夜一天的惊恐和劳累是需要安眠了,她醒着的时候,温柔和气,睡着了也如猫一样安闲,发出轻轻的的呼吸。

    作为一个爱恋着淑萍的光棍汉傻子,在这么个晚上同一个美艳淑萍睡一庙内,仅一草墙之隔能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的气息,傻子的感觉十分异样和新奇。他轻轻扭转了脖子,将头贴近了草墙,只要用刀轻轻拨动,从那间隙就可以看到椽头缝里透进月光的朦胧了的夜中的睡美人。这种欲望一经产生,傻子浑身躁热烫灼,恍恍惚惚竞站了起来,挪脚往门口走,要走进墙的那边去了。

    但是,睡窝前的那一块白光忽地消失了,这白光是屋顶草隙所透射的,傻子初睡下时幻觉是一块白石头,也是走入的白月亮,现在消失了,而自己却正动步将身子处于了这白光之中,猛然获得的是一种警觉,以为受到了一种惩罚,被光罩住要照出他的心中邪念,傻子责备起自己了:这是要干什么去?去了墙的那边一下子按住了她吗?

    傻子认定了这白光实在是天意,是在监视他的夜之眼。去了那边,淑萍会如何看待他呢?强迫是完全可以如愿的,这淑萍就是自己的了,可英英雄救她出梅家,原来是为了自己,这岂不如同土匪,做乘人危难的流氓无赖了!即使淑萍悦意的收纳自己,在傻子做人的规矩中这又是一场什么事体呢?

    傻子回身坐到了草铺,那一块白光又出现了。白光的出现使他心情平静下来,感觉到从一种罪恶的深渊重新上岸,为自己毕竟是一个坚忍的男人而庆幸了。随之而来的是坦白磊磊的荒诞之想,其兴奋自比刚才愈发强烈。

    试想想,自己一个什么角色,竟现在有一个美艳淑萍就在自己的保护下安睡人梦,这是所有男人都不曾有的福分,就是那个家有万贯的柳少爷他也没有的了,淑萍睡得那么安妥和放心,她是建立在对自己绝对的信赖,那么,作男人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呢?一只蟋蟀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白光之中,曜曜曜地振翅呜叫了。这旷野的小生命,山林精光灵气凝化物,又喝饱了甘露在为他傻子颂什么样的赞歌吗?

    傻子平身躺下,在蟋蟀的美音妙乐中迷迷糊糊坠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