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155章:肉的问题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布尔先生!”刘二喊了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又响亮又激动,不光是一下就钻进了布尔本人的耳朵里——真巧,他就在附近——还吓得他帽子也没顾得上戴,便冲进了院子——这可是一种稀罕而又值得注意的情形,证明哪怕是一名教区干事,在某种突如其来的强力刺激下,也会有一时半会显得张皇失措,并且忘记个人的尊严。

    “喔,先生”刘二说道,“永昌,先生——永昌他——”

    “什么?”布尔先生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他那金属一般的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欢乐的光彩。“他该没有逃走吧?他没溜掉吧,是不是?”

    “不,先生,不,溜是没溜,但他发疯了。”诺亚答道,“先生,他想杀死我,接着又想杀老板娘了。喔!痛死我啦!这有多痛,您瞧瞧。”说到这里,刘二把身子扭来绞去,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跟鳗鱼似的,好让布尔先生明白,永昌的血腥暴行造成他严重的内伤,此刻正忍受着最最剧烈的疼痛。

    刘二眼看布尔先生完全被自己报导的消息吓呆了,便大叫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声音比刚才大了十倍,更增强了原有的效果。他又看见一位身穿白背心的绅士正从院子里走过,料定自己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这位绅士吸引过来,并激起他的义愤。他的哀歌唱得越发凄惨了。

    这位绅士的注意力果真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他刚走了三步,便怒气冲冲地转过身,问那个小杂种在嚎什么,布尔先生干吗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那样一来倒是很可能使这一连串嚎哭弄假成真。

    “先生,这是棺材铺的学徒,”布尔先生回答,“他差一点惨遭杀害——先生,只差一点点——就被永昌杀死了。”

    “真有这事?”白背心绅士骤然停住脚步,大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察到一种奇怪的预兆,那个厚颜无耻的小野人迟早会被绞死。”

    “老板出门去了,要不然他没准已经把他给杀了,”刘二回答,“他说过想这么干。”

    “啊?竟然说他想这么干”白背心绅士问。

    “是的,先生。”刘二答道,“先生,老板娘想问一声,布尔先生能不能匀出时间马上去一趟,抽他一顿——因为老板不在家。”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当然可以,”白背心绅士亲切地微笑起来,在个子比自己还高的刘二头上拍了拍,“你是一个乖孩子——一个非常乖的孩子。这个大洋是给你的。布尔,你这就带上你的藤杖到老史家去,你就看着办好了,布尔,别轻饶了他。”

    “哦,我不会轻饶了他,您放心。”干事一边回答,一边整理着缠在藤杖末梢上的蜡带,这根藤杖是教区专门用来执行鞭刑的。

    “也叫老史别放过他。不给他弄上点伤瘢和鞭痕制服不了他。”白背心绅士说。

    “我记住了,先生。”干事答道。这功夫,布尔先生已经戴上了帽子,藤杖也整理好了,这两样东西的主人感到很满意,这才与刘二一起,直奔老史的棺材铺而来。

    在这一边,局势仍不见好转。老史现在还没回来,永昌一个劲地踢着地窖的门,锐气丝毫未减。

    既然他们把凶残的永昌说得那么可怕,布尔先生认为还是先谈判一番,再开门进去为妙。

    他在外边照着门踢了一脚,以此作为开场白,然后把嘴凑到锁眼上,用深沉而又颇有分量的声音叫了一声:“永昌!”

    “开门,让我出去!”永昌在里边回答。

    “永昌,你听出声音来没有?”布尔先生说。

    “听出来了。”

    “你就不怕吗?我讲话的时候,难道你连哆嗦都没打一个”布尔先生问。

    “不怕!”永昌毅然答道。

    答话与布尔先生所预期的以及他素来得到的相差太大了,他吓了一大跳。

    他从锁眼跟前退回去,挺了挺身子,惊愕地依次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三个人,没有吱声。

    “噢,布尔先生,您看,他准是发疯了,”老史婆娘说道,“没有哪个孩子敢这样跟您说话,连一半也不敢。”

    “这不是发疯,”布尔沉思了半晌,答道,“是肉。”

    “什么?”老史婆娘大叫一声。

    “是肉的问题,”布尔一本正经地回答,“你们把他喂得太饱啦,在他身上培养了一种虚假的血气和灵魂,这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称。他们要血气或者是灵魂来干什么?让他们的肉体活着已经绰绰有余了。要是你们让他尽吃杂粮的话,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

    “天啦,天啦!”老史婆娘失声叫了起来,一双眼睛虔诚地仰望着厨房的天花板。“好心没好报啊。”

    老史婆娘对永昌的好心就是把各种龌龊不堪的、别人都不吃的残羹剩饭慷慨地施舍给他。

    面对布尔先生的严词责难,她都抱着温柔敦厚、自我奉献的态度。

    布尔先生待老史婆娘的目光重又落到地面上才说道,“依我所见,目前唯一办得到的事就是让他在地窖里关一两天,等他饿得有几分支不住了再放他出来,从今儿个起,直到他满师都只给他吃窝窝头。这孩子出身下贱,天生一副猴急相。”

    布尔的议论进行到这儿,永昌听出,接下来的嘲讽又会冲着他母亲去了,便又开始狠命地踢门,把别的声音全压住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史回来了。他们将永昌的罪行逐一道来,专挑最能激起他上火的言词,大肆添油加醋。老板听罢立刻打开地窖,拎住永昌的衣领,一眨眼就把造反的学徒拖了出来。

    永昌的衣衫在先前挨打的时候就被撕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抓伤了好些地方,头发乱蓬蓬地搭在前额上。

    然而,满面通红的怒容仍没有消失,他一被拉出关押的地方便瞪大眼睛,无所畏惧地盯着诺亚,看上去丝毫没有泄气。

    “瞧你个兔崽子,你干的好事,是不是?”老史搡了他一下,劈头就是一记耳光。

    “他骂我妈妈。”

    “好啊,骂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那是你妈活该,我还嫌没骂够哩。”

    “她不是那样的。”

    “她就是。”

    “你撒谎!”

    老史婆娘放声大哭,眼泪滂沱而下。

    面对老婆洪流一般的泪水,老史不得不摊牌了。每一位有经验的读者保准都会认定,倘若他在从严惩罚永昌方面稍有迟疑,按照夫妻争端的先例,他就只能算是一头畜生,一个不通人情的丈夫,一个粗人;就男子汉的标准而言,只能算一件拙劣的赝品。

    不管怎么说吧,这洪水般的眼泪使他无计可施,他当即拳脚齐下,把永昌痛打了一顿,连老史婆娘本人都觉得心满意足,布尔先生也完全用不着动用教区的藤杖了。

    当天余下的时间里,永昌被关进了厨房里间,只有一个窝窝头与他作伴。

    夜里,老史婆娘先在门外东拉西扯地说了半天,那番恭维话决不是为了纪念永昌的母亲,刘二在一旁冷言冷语,指指点点,接着老史婆娘往屋子里探头看了一眼,命令永昌回到楼上那张阴惨可怕的床铺里去。

    黑洞洞的棺材店堂一片凄凉死寂,永昌独自呆在这里,直到此刻,他才将这一天的遭遇在一个孩子心中可能激起的感情宣泻出来。

    他曾面带蔑视的表情听凭人们嘲弄,一声不吭地忍受鞭答毒打,因为他感觉得到,自己内心有一种正在增长的尊严,有了这种尊严,他才坚持到了最后,哪怕被他们活活架在火上烤,也不会叫一声。

    然而此时,四下里没有一个人看到或者听到,永昌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哭是人的天性——但又有多少人会这般小小年纪就在老天面前倾洒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