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香街 第184章:无法言说
作者:爱腊迭里失的小说      更新:2018-11-19

  永昌终于交上好运,好像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永昌的病痛既深又杂。除了手臂骨折的疼痛和治疗上的耽搁以外,他在又湿又冷的野外呆得太久,以致一连好几个星期发烧,身子打颤,拖得他委靡不振。

  但是,他终于缓慢地逐步好转,有时候也能含着泪水说几句话了,他是多么强烈地感觉到了那两位可爱的女士的一片好心,多么热切地向往自己重新长得又结实又健康,能够做一些事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哪怕是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可以向她们证明,她们的爱心没有付诸东流。

  一天,感激的话语跃上了永昌那苍白的唇边,他挣扎着把这些话说了出来,这时,金绣说道:“可怜的孩子!只要你愿意,会有许多机会替我们出力的。我们就要到乡下去了,姑妈的意思是你跟我们一块儿去。

  幽静的环境,清洁的空气,加上春天的一切欢乐和美丽,你过不了几天就会恢复健康的,一旦可以麻烦你了,我们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呢。”

  “麻烦!”永昌大声说道,“大小姐,我要是能替你干活就好了。只要能让你高兴,替你浇花或者是看着你的鸟儿,要不就整天跑上跑下逗你开心,怎么都行。”

  “完全用不着怎么样,”金绣小姐笑盈盈地说,“以前我跟你讲过,我们有的是事情让你干。那怕你只能做到你答应的一半那么多,你就真的让我非常开心了。”

  “开心,小姐。”永昌叫了起来,“你这么说,你的心真好。”

  “我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少女答道,“一想到我亲爱的好姑妈出了力,把一个人从你向我们描述的那种可悲的苦难中解救出来,这对于我就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欢乐。又知道她关怀同情的对象也真心诚意地知恩图报,你真的无法想像我有多么高兴。你懂我的意思吗?”她注视着永昌沉思的面容,问道。

  “呃,是的,大小姐,我懂。”永昌急切地回答,“可我在想,我已经有点忘恩负义了。”

  “对谁?”少女问道。

  “那位好心的先生啊,还有那位亲爱的老阿婆,他们过去对我可好呢,”永昌答道,“要是他们知道我现在多么幸福的话,他们一定很高兴,我敢保证。”

  “他们一定会高兴的,”永昌的女恩人说道,“钱先生真是个好人,他答应,一旦你身体好起来,能够出门旅行,他就带你去看看他们。”

  “是吗,小姐?”永昌高兴得容光焕发,不禁大叫了一声。“等我再一次看到他们的慈祥面容的时候,真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子。”

  永昌的身体不久就恢复得差不多了,能够经受一次远行的劳累。果不其然,一天清晨,他和钱先生乘上梅太太的小马车出发了。车到金水桥的时候,永昌脸色变得煞白,发出一声高喊。

  “这孩子怎么啦?”大夫照例又紧张起来,大声问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哦?”

  “那里,先生,”永昌一边喊,一边从车窗里指出去,“那所房子。”

  “是啊,那有什么关系?停车。在这里停一下,”大夫嚷道,“那房子怎么了,唔?”

  “那些贼——他们带我去的就是那所房子。”永昌低声说道。

  大夫喊道,“在那儿呢!我要下车!”

  然而,车夫还没来得及从座位上跳下来,大夫已经想办法从马车里爬了出去。他跑到那所废弃的房子跟前,开始踢门,跟一个疯子似地。

  “喂喂?”一个委琐丑恶的驼背汉子猛地把门打开,说道。大夫由于最后一脚用力过猛,险些跌进了过道。“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这一位大吼一声,不假思索地揪住那人的衣领。“事多着呢。打劫的事。”

  “还会出杀人的事呢,”驼背汉子冷冷地答道,“你要是不丢手的话。你听见没有?”

  “问我听见没有,”大夫说着,给了俘虏一阵猛抖。“在哪儿——他妈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对了,张胖子在哪儿,你这个贼?”

  驼背汉子瞪大了眼睛,似乎无比惊诧无比愤慨的样子,随后便灵巧地挣脱大夫的手,咆哮着发出一阵可怕的诅咒,往屋子里退去。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大夫已经二话不说,闯进了一间屋子。他焦急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件家具,没有一样东西,能和永昌的描绘对得上,连那只食品柜的位置也不对。

  “喂,”驼背汉子一直严密注视着大夫,这时说道,“你这么蛮不讲理闯进我家,打算干什么?你是想抢我呢,还是想杀了我?是哪一种啊?”

  “你莫非见到过一个人乘双驾马车出门杀人抢东西,你这个老东西?”生性急躁的大夫说。

  “那你想干什么?”驼背问道,“你再不出去,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滚你的!”

  “我认为合适的时候会走的,”钱先生一边说,一边朝另一个房间望去,那个房间和前边那间一样,完全不像永昌说的样子。“总有一天我会查到你的底细。”

  “你行吗?”丑恶的驼子冷冷一笑。“随你什么时候找我,我都在这儿,我在这地方住了二十五年了,一没有发疯,二不是就我一个人,还怕你?你会付出代价的,你会付出代价的。”说着,矮小的丑八怪发出一阵嚎叫,在地上又蹦又跳,像是气得失去了常态。

  “真够蠢的,大大暗自说道,“那孩子准是弄错了。把这放进你的口袋,重新把你自个儿关起来吧。”随着这番话,他扔给驼背一块大洋,便回马车上去了。

  驼背汉子尾随着来到车门前,一路发出无数诅咒与怒骂。然而,就在钱先生转身和车夫说话时,他探头朝马车里边望去,刹那间瞧了永昌一眼,目光是那样犀利,咄咄逼人,同时又是那样凶狠,充满敌意,永昌在后来的几个月里,不管是醒来的时候还是睡着了,都始终忘不了。

  直到车夫回到座位上,那汉子还在不停地破口大骂。他们重新踏上旅途,这时还可以看见他在后边跺脚,扯头发,不知是真是假地暴跳如雷。

  “我真是个笨蛋,”大夫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你以前知道吗,永昌?”

  “不知道,先生。”

  “那下一回可别忘了。”

  “一个笨蛋,”大夫再度陷入沉默,过了几分钟他又说道,“就算地方找对了,而且就是那帮家伙,我单枪匹马,又能怎么样?就算有帮手,我看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只会让我自己出丑,还不得不供出我把此事遮掩过去的经过。总之,我真是活该。我老是一时性起,搞得自己左右为难。这事应该给我一点教训才对。”

  事实上,这位出色的医生一辈子办事都是凭一时冲动,这里可以对支配他的种种冲动说一句不带恶意的恭维活,他非但从来没有被卷进任何特别麻烦或者倒霉的事情中去,反而从所有认识他的人那里得到极为真诚的推崇和敬重。实事求是讲,眼下他是有一点生气,有一两分钟时间感到失望,他很想拿到有关永昌身世的确切证据,哪知遇到的头一个机会就落空了。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发现永昌在答复自己的盘问时依然老老实实,前后吻合,显然和以往一样真诚坦率。他打定主意,从今以后完全相信他的话。

  因为永昌知道钱先生居住的街名,他们可以照直开到那儿去。马车折进了那条街,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几乎喘不过气。

  “说吧,是哪一所房子?”钱先生问道。

  “那一所。那一所。”永昌一边回答,一边急迫从车窗里往外指点着。“那所白房子。呃,快呀。开快一点。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身上老是哆嗦。”

  “到啦,到啦。”好心的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马上就要看见他们了,他们见到你安然无事,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呃!我就巴望那样!”永昌大声说道,“他们对我真好,非常非常好。”

  马车朝前开去,停下了。不,不是这所房子,隔壁才是。车又开了几步,重新停了下来。永昌抬头望着那些窗户,几颗泪珠饱含着欢乐的期待滚下面颊。

  天啦!白色的房子空空如也,窗扉上贴着一张招贴:“出租”。

  “敲敲邻居的门看。”钱先生大声说,一边挽住永昌的胳臂。“您知道不知道,过去住在隔壁的布朗罗先生上哪儿去了?”

  邻家的女仆不知道,但愿意回去问一问。她不一会就回来了,说六个星期之前,老先生已经变卖了物品,到外地去了。永昌身子往后一仰,瘫倒在地。

  “他的管家也走了?”罗斯伯力先生犹豫了一下,问道。

  “是的,先生,”女仆回答,“老先生,管家,全都一块儿走了。”

  “那就掉头回家吧,”钱先生对车夫说,“你不要停下来喂马,等开出这里再说。”

  “去找那位书摊掌柜,好不好,先生?”永昌说道,“我认识上那儿去的路。去见见他,求求您了,先生。去见见他吧。”

  “我可怜的孩子,这一天已经够令人失望的了,”大夫说,“我们俩都受够了。如果我们去找那个书摊掌柜,保准会发现他死掉了,要不就是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或者溜之大吉了。不,这就直接回家。”在大夫的一时冲动之下,他们便回家去了。

  这一次大失所望的寻访发生在永昌满心欢喜的时刻,搞得他非常惋惜、伤心。患病期间,他无数次高高兴兴地想到,老先生和太太将要向他讲些什么,自己也会向他们讲述,有多少个漫长的日日夜夜,他都是在回忆他们替他做的那些事,痛惜自己与他们给生拉活扯地拆散了,能向他们讲述这一切该是多么惬意。

  总有一天能在他们面前洗去自己身上的污垢,说清自己是如何横遭绑架的,这个希望激励着他,支持着他熬过了最近的一次次考验。

  现在,他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带着他是一个骗子兼强盗的念头走了——他们的这个念头,也许一直到自己离开尘世之日也无法辩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