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无涯 第二十二节 心事如莲藏
作者:南桥七月的小说      更新:2018-01-11

  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树丛中撒进树屋,任平沙就醒了,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被子里一个暖暖的身子拱了拱他,任平沙一惊,轻轻撩开被子,原来是烧饼睡得正香。

  任平沙哑然失笑,起身环视整个房间,橱架上摆着一些书,主要是医典、、、、,还有、、等,都落着薄尘,应是有段时间无人翻看了。

  橱架下层乱七八糟地塞着一些话本,任平沙翻了一下,、、、,很多页面上还沾着油渍。

  任平沙把书放好,起身到隔开的厨房查看,只见盆碗,却不见明火炉灶,待他拿起铁锅,不禁呆了一呆,再探头出窗外,不由叹了一声“妙”。

  窗外更高些的山腰上,有一座冒着热气的温泉,温泉里的水汩汩冒着气泡,应是翻腾的沸水,从温泉到树屋,被安置了很多树桩,树桩上撑起一根根管道似的竹子,滚沸的温泉水就沿着竹管流经树屋,灶下虽无火,却是滚烫的热水,怪不得厨房内全无油烟之类的痕迹,沸水虽烫,也只能做简单的烧煮,煎炒烹炸是不行的。

  竹管非常粗大,要两手合抱。以前任平沙曾见过,好似叫巨龙竹,有南方商人用它当桶装酒,在如此北方荒蛮之地应该不能生长,但这夺魂岭上奇花异草太多,又似乎是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任平沙在厨房的碗柜里看到几张锦味斋的油纸,想来是用来包烧鸡的,不知留着派何用场,任平沙不觉微笑,明白话本上那些带油的指印是怎么来的了。碗柜下有一摞的烧饼,还有土豆干、肉脯、酱菜,都已包的整整齐齐,应该够一个人吃个把月了,看来她早就准备远行了。

  竹管所做的管道,挨着墙穿过任平沙昨晚所处的厅,通往另一个小小的带门的隔间。房间里的竹管被罩上了一层软木,用以隔热,而且可以拆卸,冬日的时候,将软木罩拿下,书屋内必然温暖如春。

  树屋一角有一扇小门,任平沙轻轻推开,恍然大悟,这里是方便之所,温泉水从这里沿竹管流出木屋,汇入不远处的河水里。人不用出屋就能解决内急的问题,且用不着倒马桶,倒是新鲜之极。

  任平沙看了看螺旋而上的楼梯,楼上的阁楼应是云无恙的闺房,想来她跟烧饼一样,还睡得香。便从窗口一跃而下,想到岭上四处走走。

  夺魂岭外还只是春末,而树屋北面的岭上大片大片的花田里,蜂飞蝶舞,已是仲夏的景象。树屋南面后只有小块的花田,种植更多的是药材和蔬菜。想来云无恙师徒就是以此为生的。

  一只野鸡探头探脑地啄食田里的萝卜,见了任平沙,扭头就跑,任平沙抄起脚下的石子掷去,野鸡顿时倒地气绝了。任平沙走去拾起,“野鸡兄,对你不住,要成为我的早点了。“

  云无恙老早就醒了,怕吵到任平沙迟迟没有下楼。而且她实在不知今日该穿什么衣服好。

  衣箱底层压着两件锦缎衣裳,还有一件纱衣,都很好看,是用“绮霞益清膏”跟得月楼美人换的。得月楼的美人儿都知道老头儿有一个宝贝小女儿,也并不在意。云无恙心血来潮便穿着臭美两下,在床头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如此盛装,兀自羞红了脸,忙仍换上师傅的旧衣服,却没戴面具,拄着拐杖慢慢挪下了楼。

  床上被子已理好,任平沙不在树屋内。云无恙心底一阵失落,她后悔昨晚没有将谢礼准备好。

  走到窗边,云无恙忽而闻到一股烤肉的香气,烧饼已经急的在房内团团转了,用嘴去拉那棺材的绳子。将自己和烧饼放下楼,顺着香味寻去,伦卓群正在鼓弄一个碎土垒成的小窑。

  “怎么下来了?可有好些?”任平沙云无恙的脚,将她扶到一块石头上坐好。

  “昨天你敷了草药,我回来又吃了散瘀汤,已不痛了。这是什么?”云无恙脸上飞起一道红霞,忙问道。

  “叫花鸡,你有听过吗?从前有个叫花子,偷了一只鸡,却没有炉灶,就在地上用土块搭了一个小窑,升上火,把泥巴包好的鸡投到窑里烧,味道意外的鲜美。”任平沙边说边从窑土往外扒土块,几个地瓜露了出来,甜香扑鼻。

  接着,一大团烤干的泥块也扒了出来,“等下稍微晾凉些,就可以吃了。“任平沙笑着说。

  云无恙忍不住吞了两口口水,因为树屋不方便生火,师傅和她,以前基本一日三餐就是清水煮蔬菜,只在进城的时候买一些烧鸡,或者酱牛肉。烤肉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了。

  “树屋里可有盐吗?“任平沙抬头问。

  “有。”云无恙点头。

  “云兄腿脚不便,我送你上去吧。”任平沙道。他叫完云兄,自己都有些哑然失笑。

  “不劳烦,我已好多了。”云无恙站起来,拄着拐一蹦一跳地往回走。任平沙知道这姑娘执拗非常,便不再坚持,找几张阔叶子,将鸡和烤地瓜包好,慢慢跟在云无恙身后,待她上了楼,才飞身一跃,从窗口跃入屋中。

  “我小时候,有时候逃学去山上打猎,捉到野鸡就这么吃。”任平沙撕了一条鸡腿,递给云无恙。

  “任兄也逃学?我以为只有我会逃呢。”云无恙巧笑嫣然的样子,看在任平沙眼里,让他不觉又呆了一呆。

  “被抓住了怎么办?“半响,任平沙问。

  “抓住了罚抄,抄十遍起。“云无恙吐了一下舌头。

  “我也抄过心经,千遍都不止了。“任平沙笑道。

  “你家先生这么狠啊?“云无恙瞪圆了眼睛。

  任平沙摇摇头,笑而不语,他手抄心经千遍,并非因先生责罚,而是入了仕途,特别是被贬边地、爱妻早逝之后才开始的。刚开始他想让自己恢复平静,要抄几十遍,现在,只消闭上眼睛,不需铺纸泼墨,就可进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境界里。

  “云兄,说起来,我还得替孟兄先谢你一谢。”孟无坚清醒之后,任平沙问过他是否认识一个卖药的老头儿,或是一个卖药的姑娘,孟无坚一脸愕然,连连摇头。他也不知自己何时吃了那药丸,更不知是谁给的。

  “孟兄?”云无恙诧异地问。

  “孟无坚,上次劫狱,你提前给了他药丸。我一直想问,你为何要救他?”任平沙提醒道。

  云无恙俏脸一红,“我听说带头修堤的人被下了死牢,还以为……”

  “以为是我?”任平沙笑着问。

  云无恙点点头。

  任平沙的心被一股温柔的暖流击中,一时竟说不出话,两人相视而笑,也不知笑的是什么,直笑到趴在桌上,眼泪都快出来了。烧饼在地上团团转等着吃骨头,见两人只顾大笑,无聊地趴在地上呜呜低声叫。两人这才慢慢止住了笑。

  “云兄,接下来有何打算?”任平沙正色道。

  “我在这里的心愿已了,想先去京城。”云无恙看着远方道。

  任平沙沉默了一下,伦卓群的伤并不致死,他却不想对她说。

  筹划这场复仇,不知耗费了云无恙多少时间与勇气,她只是个正当最好年纪的女孩儿而已,昨日看她趴在水池边狂吐不已,就知道杀了人的她有多恐惧。年纪轻轻,不应背负这么多的仇恨。

  任平沙大概猜得到云无恙是如何下手的。众人一起观舞之时,任平沙就见伦卓群在椅子上躁动不已,蹭来蹭去,应该是身上发痒。云无恙熟谙药理,如果她事先知道伦卓群每次观舞都坐在前排正中的位子,就可以假扮仆妇,在擦洗座椅的时候,在他的固定座位涂上让人发痒的药汁。然后躲在最近的房间。伦卓群奇痒发作,一定会去一个最近的房间脱衣瘙痒,如果提前在房中点上迷魂香,伦卓群就会晕倒在房中,此时下手,无声无息,不引人注意。用箭可能只是为了造成凶手在另一栋楼的假象,给自己逃离的时间。

  伦卓群每每出行,都带着一群护卫,可他不知道,看起来越弱小的敌人越致命,正因为无力正面抗衡,弱小之人只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你偿还旧账。以为人善均可欺的恶人,往往死在他们不屑一顾的老实人手里。作恶太多之人,之前埋下的仇恨的种子,已处处生根结果,等着他来品尝。

  “去虾夷岛,投奔亲友?”任平沙早知她要去那里,却不解何故。虾夷岛虽年年朝贡,归顺王朝,却是在极北之北的一个荒蛮小岛,岛上之人语言习俗不仅与汉人不同,与极北的任何民族也全不相干。

  “我阿哥,嗯,我夫君,在虾夷岛。”云无恙犹豫了一下,谎话便脱口而出。她那日被朗伦人当成祭品,是因为山神曾给过朗伦人神谕,飞花神石一年不找回来,这一年便要用活人祭祀一次。

  她与阿哥约定过,等长大了,一起去虾夷岛,将被搬走的地方要回来。

  极北各族虽然信仰各异,却都相信飞花石有通神之能量,几十年来,各族每年自愿选出一名姿容上佳的少女,献给山神。今年仪式被云无恙打断,她自小受汉族教育,觉得活人祭祀野蛮残忍之极,穿着虎皮衣裳,虎头套将少女从笼中放了,没想到自己反被抓住。祭祀算了一卦,山神说放了之前的少女,就用这老头儿当祭品,她这才成了阶下囚。

  任平沙没有做声,心中却有些黯然。云无恙在他心中点起了些微火光,让他以为自己可以重拾少年时才有的温柔情怀,她却早是人妇,要去与夫君团聚了。

  云无恙何尝看不出任平沙神色有异,自从任平沙将她救回那温暖的驿站,云无恙心中就对他生出些许依恋,她的心本已生出铠甲,可以对抗这残酷的世界,不能因为贪恋这些许的温暖,而忘记自己的承诺。况且她与他到底是陌路之人,一个与权贵结交求显达,一个要北上寻圣石,今生也许再无交集。

  “既如此,我们后会有期,你们夫妇若有一天到京城来,可来找我。”任平沙平静道,心里却有些忧心,那日劫狱的时候,在死牢里接应让孟无坚服下药去的,并不是她夫君?昨日她去刺杀伦卓群,全无旁人帮衬。她既然已经嫁人,又怎么独自一个仍住在师傅的树屋之中,莫非是有人轻许婚约,骗她去行刺。

  “任大哥要去京城?”云无恙有些诧异。

  任平沙点头道,“回去一阵子,再之后何去何从要听从朝廷分配。”

  “是被牵连贬官了吗?”云无恙知道任平沙所救的朋友属于重犯,有些为他提心吊胆。

  “一介驿丞,已经贬无可贬了。不必担心。”任平沙看云无恙担心的样子,不禁笑道。

  “官场凶险,有很多伦卓群那样的人,你要小心。”

  “我明白。”虽然叮嘱之言出自一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口中,任平沙仍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