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生南国 19.命悬一线
作者:白漱光的小说      更新:2017-12-24

  四更。

  大丞相突然惊醒。他此次倾全国之力而出、大举西征,誓要踏平关中之地;却不想区区玉壁之城,先是让他折损了神箭手元盗,而后又被韦孝宽识破了他的‘孤虚法’;在城北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做疑兵之计,最终还是让几千精兵在一夜之间命丧堑道——他本等着看韦孝宽被生擒的好戏,却不想夜里突然听得属下禀报城南精兵尽数被截杀的噩耗,霎时如听炸雷、倒抽一口冷气、身子凉了大半,只得无奈暂撤退兵;两战连败、损兵折将,这堂堂渤海王的威严还往哪搁啊,他气得急火攻心,却又心烦意乱地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于是闷声伏在书案前、整夜翻阅兵法,寻求破敌良策;偏将、都督、谋士们几次前来劝解、都被他呵斥着赶了出去——此战再耗下去、寸功不建,只恐军心不稳,士气受挫啊。

  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到底是过了天命之年的老者了,满头华发丛生;远不及当年的衣履风流、无往不胜。四更时分在案前惊醒、已经坐得双腿僵硬麻木;他起身活动筋骨,此时斜月如钩、万籁俱寂,环顾四周、猛然间意识到少点了什么,于是心里“咯噔“一沉、大声疾呼:“肃儿!肃儿!——”

  无人应答。

  丞相贺六浑心下骇然、如坠冰窟——整个高氏一族,男子多俊朗、美仪容;这高肃是他长子高澄的第四子,生母十分卑微、本是不值一提的庶子,偏偏这孩子生得音容兼美、秀外慧中;待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竟能将整个高氏的美男子都比了下去;他对这孩子一直十分怜爱,养在身边、亲自教导,就连嫡亲的孙子都不曾有这般恩宠;而那肃儿也是争气、向来勤于律己,不到四更就起身习武读书,连寒冬腊月都不曾懈怠过;此时已过四更了,军帐外却没有他的身影!贺六浑暗叫不好,急忙派人四处寻找。

  “丞相,探子来报……”侍卫急忙赶来、却面有难色,一时揶揄。

  “快说!”贺六浑急怒道。

  侍卫不敢看他凛冽的目光,只得低着头吞吞吐吐地道:“探子急报、敌军那边,刚才抓住了一个孩子……”

  魏军大帐。

  韦孝宽正襟危坐,偏将、参军、校尉、千总分列两旁。椒图以贵客的身份,立于孝宽身旁。

  “听说这回是你这孩子帮了大忙,守了一夜、第一个发觉了这小贼,还将他打败了,不然他探得虚实、回去引一路精兵夜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孝宽向来严肃,这次见我擒贼受伤、居然投来了一个赞许的目光,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呐。”

  “将军过誉了,身为男儿、本该为国而战!”我受宠若惊,心里一暖、连忙向他一拜;折腾了一夜、本是十分惧怕这武将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小情绪都是好笑的,这些天所有的殚精竭虑在这一瞬间都不值一提了。

  到底是孩子、心底渴望着被关注,被赞赏。

  几句寒暄过后,高肃被押解进来。

  只见高肃站立在大帐中间,虽然被捆得死死的、却是昂首挺胸,面色平静、不卑不亢。

  “跪下!”陈副将一脚将高肃踹得滚出去一丈多远。

  高肃“哇”地吐了一口鲜血,眼前金星乱冒,咬着牙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仍然端直站立着,神色倨傲、丝毫没有惧意。

  “高氏一族的男子,多生得相貌不凡、俊朗潇洒,这孩子面容清隽,看来定是高氏子弟无疑。”椒图打量了一圈,不紧不慢地思忖着、说道。

  “先生所言极是。令侄少年英雄,将这高肃竖子擒获;依末将看,直接将这小兔崽子宰了,首级悬挂在城外,气死那贺六浑老儿!”一个魁梧彪悍的副将慷慨说道。

  “要我说杀了他倒是便宜了高老贼,不如在城外架一口油锅、当着贺六浑的面儿、将这兔崽子油炸了,我就不信那高老贼能眼睁睁看下去!哈哈哈!”相貌粗鄙的参军高声笑道。

  军帐里一阵粗暴阴险的大笑,似是一群地狱里的魔头聚集在了一起。想那贺六浑压着我们西魏打了十几年,这帮出生入死的兵将没有不恨他的,得了这么个孱弱小儿,都想着怎么折磨出气。

  “……依末将看来,高肃杀与不杀、和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既然是高氏公子,倒不如以此为要挟、牵制贺六浑大军,令他不敢轻举妄动,想他几十万大军远道而来,怎敌我军以逸待劳?”陈副将说道。

  我因此战有功,所以今日跟在椒图身边、一同参与中帐议事;此刻眼看武将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一副欲杀之而后快的狰狞面目,却有些慌了神。我悄悄瞄了一眼高肃,只见他彻夜水米不进、又被踢得鼻青脸肿、甚是可怜,心里竟然愧疚起来——我不过虚长他几岁而已,因缘际会得高人点拨、一时好胜心切赢了他,昼夜之间、却要白白断送了他的性命么?

  “先生意下如何?”孝宽将军一直沉默不语,且由着众将七嘴八舌地议事、阴沉着脸,问道。

  “……依萧九愚见,这孩子应早些还回去。”椒图一阵沉吟、慢悠悠地走到高肃身旁,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说道。

  “什么?!”

  “先生此言何意?!”

  “先生怎可出此下策?!”

  两战连胜后,玉壁众将对他十分钦佩,此时一听椒图说要将高肃放回去,中帐众人无不惊得瞠目结舌,立时鼎沸起来。

  我亦被他的大胆言论惊到了,眼看几个性情粗直的武将便要翻脸,不由得提心吊胆地望着他——我们西魏将贺六浑恨得牙痒,高肃到此便如羊入虎口,轻言放了高肃、岂不是要激怒了众将么。

  “哦?先生何出此言?”孝宽倒是冷静得很,问道。借粮密谋在先、射杀元盗在后,又因着独孤郎的情面,孝宽对椒图倒是另眼相看、始终礼让三分。

  “恕萧某冒昧,陈将军,倘若贺六浑将令公子擒住,以性命要挟,将军当如何决断?”椒图面不改色、反问道。

  “我既为将,当为朝廷效死力;岂可因一子之私而有负皇恩?若当如此,必大义灭亲!”陈副将脸色一沉、双拳紧握,掷地有声道。

  陈副将的激昂之语听得我心有戚戚。再看高肃,仍旧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额角的冷汗却是不断,他心下定是清楚的,落在陈副将这些人手里是死;被当作人质押到军前、他家丞相行事利落坚决、亦是死;生而为高氏之子,他此时除了等死、根本别无选择。

  听得陈副将之语,众将亦是一阵沉默。

  既然食君之禄、身负家国,有朝一日真要面临如此抉择,只怕他们也只能忍痛割舍;何况那贺六浑是何等人物,杀伐决断、又怎会心慈手软?

  “将军大义,萧某佩服。”椒图拱手作揖、继续道:“自古当以有道伐无道,我军正义之师,为何要行不义之举?”

  “贺六浑既为国丈,封王拜相、掌军政大权,必有其过人之处,又怎会为了区区稚子、动了妇人之仁而延误军国大事?”

  众将虽怒、却也深知此理,一时无言反驳。

  “若是用此子要挟贺六浑,只怕又会被他军中的哪个箭术高人奉命一箭射杀,以免扰乱军心,我军岂不枉做了小人?”

  此语一出,众将继续缄口不言。

  “贺六浑既然将这高肃养在身边、定是疼爱的紧,此番若是逼得他大义灭亲、痛失爱子,以这老贼的深沉心机,岂不是要大做文章,二十万大军凝心聚力,将我等死死围困、破釜沉舟、强行攻城,玉壁小城又如何守得住?”椒图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说道。

  “如今初战告捷,前日又灭其精锐,我军需严守此城、从长计议,徐缓图之。”椒图接着分析道。

  中帐一阵寂静,连呼吸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将军,可别忘了——”

  椒图忽然朗声道:“河南之地还有侯景的十几万大军呢,那厮沙场悍将、飞扬跋扈多年,东魏除了贺六浑没人能压制得住,不到万不得已、贺六浑是绝不会轻易放侯景出来作战的;不过要是真的惹急了……”

  此语一出,便像一枚惊雷落地,众将倒吸一口冷气,再不敢多言——一个贺六浑尚且难以应对,再多个侯景,纵然宇文泰亲率大军驰援、鹿死谁手也难预料啊。

  “不知孝宽将军意下如何?”椒图见众人皆沉默,问道。

  孝宽多年征战,这侯景的厉害他确是实实在在地清楚;他良久不语、军帐内的气氛越发凝重。

  “……杀一个七岁的孩子,非我孝宽所为。”孝宽将军沉思良久,道:“杀了他于我军并无益处、反而招来灾祸;放了他于我军并无损失。”他面色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继续道:“把这孩子还给贺六浑,且与那老贼耗下去,一点一点蚕食他的部曲、熬干他的斗志!”

  我暗自长舒一口气、悄悄地庆幸,这孩子的小命算是保住了;也着实替椒图捏了一把汗;再偷偷瞅一眼高肃,只见他虽面不改色,后背却早被汗水浸透了。想来刚才这几生几死的激烈论辩,和从地狱里走了一遍差不多吧。

  “将军!——”几个颇有异议的偏将立时准备抗议,被孝宽厉声拦住:“军令如山!”

  城外,暮色四合。

  几个兵卒押解着高肃,正往敌军大营走去。赶来接应的偏将、校尉、千总、侍卫、仆役正神色焦虑地在原地徘徊。他们远远的看到高肃、迫不及待地飞奔而来,七手八脚地替他解了绳索,谨慎地为他处理着伤口。

  高肃换了月白色的素净衣衫,一直面色凛然的他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小小少年原本的神采,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眉目如画;他转身向椒图深躬一拜,道:“长恭谢先生相救之恩!”言辞恳切,听之动容。

  继而又转身对我说道:“长恭学艺不精,此番甘拜下风;他年有缘、必与你战场上一教高下!”语罢,便纵马而去。

  “十年后,吾必赴今日之约!”我朗声道。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椒图带来的兵卒里、有人悄悄和接应他的仆役私下换了什么物什。

  “公子,十年之后,我定要与那高长恭再较量一番!”回去路上,我兴奋地说着。

  明明是敌国的贵公子,眼见他得救,我竟有些高兴。想当年在长安,眼见家国危难、父兄战死,自是十分憎恨东魏和高氏一族的;如今有缘结识,本该是惺惺相惜、意气相投的少年玩伴,若是没有家国宗族的束缚,那该多好啊。

  “……那孩子貌柔心壮,胸中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他年必可拜上将军也。”椒图沉吟道,“小孩儿,你以后也要当将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