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逝 第六十四章
作者:懿律和义律的小说      更新:2018-03-06

    围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外围看不见的也都伸着脖子往里看,边看边小声地笑,还有议论的。于是谁行礼扭扭捏捏、谁的动作优雅(当然小牛辛庄的人不会说这个词,他们用“好看”代替)、谁磕头霸气、谁前后动作不协调就成了围观者当晚甚至未来几天的话题了。行礼排在后面的就赶紧根据前面行礼的人的动作和观众的反馈在心里排练等下该怎么表现、如何改进。

    都行礼完毕了,队伍就往北走到正十字街,去看烧小轿。正当街早放好了一口破铁锅,铁锅旁边放着二尺高纸糊的红色小轿儿,小轿儿旁共有三个纸人,其中两个抬轿、一个跨轿,三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两串饼。小饼有两种:大的犹如铜钱大小,共八十四个(和尚祯死时的年龄一致);小的比指甲大些,共一百六十八个。

    丁顺等人走到正当街的时候,壬贵拿了丁顺背上的佐钱放在了铁锅里,把小轿儿也放在了铁锅里,然后点着了小轿儿,随后又把三个纸人也放在了火上。火一灭就有胆子大的小孩立刻伸手抓抢小饼吃。小饼肯定还没有烧熟,但是不止是小孩抢,有时候大人也会帮着自己的孩子抢,据说吃了这小饼不得口疮。可以想见,在更早之前的艰苦年代,抢吃小饼也有充饥的因素在内。

    烧完小轿儿就预示着死者坐着轿子升天了,众人也就散了各自回家了,当然当街的桌子、凳子、铁锅等东西自然有人会收拾走的。

    一块木头也就是一块木料、一堆木头就是一堆木料而已,但是当把这些木料做成了棺材的形状的时候,一切截然不同了。因为人们赋予了这个一头大、一头小的木箱子以“死亡”的意义。而当棺材漆上了鲜艳的新漆,无疑是要告诉人们这死亡就活生生的在你眼前。

    丁顺一家人都回家后,就看到堂屋里长明灯映照着的旁边的大红棺材,每个人心里都有点怕。

    睡到半夜的时候,秀兰醒了,听到堂屋里有声音,一下子就吓得清醒了,捅着旁边的丁顺说:“你听听,外间屋里有动静!”丁顺也一下子吓精神了,坐了起来说:“是谁呆外间屋里嗹?”堂屋里说:“爸爸是我。”秀兰说:“新菊是你啊?你快吓死我嗹。你大半夜里不睡觉跑着外头揍嘛去嗹?”新菊说:“俩打狗棒倒哩一个,我把它扶起来咹。”新菊进屋后,秀兰说:“你不害怕啊?”新菊说:“这个有嘛好怕滴咹?”秀兰说:“苶(反应迟钝,类似有点傻,缺根筋)大胆儿!”

    第四天天不亮,丁顺又是先起来给我筛了草、拌了料,就带着小涛穿好了孝衣。知道天要亮了,人们的理性思维占据了优势,胆子也都变大了。秀兰就说新菊:“你看你,恁爷爷死唠,你连哭也不会哭,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喊‘爷爷!’‘爷爷!’”新菊说:“喃又不会像大人啊似的会念叨这个、念叨那个,喃不知道念叨嘛合适。”秀兰说:“你就哭‘我那傻爷爷唉,你总闷这么快就扔下喃不管嗹。’”新菊说:“喃不好意思念叨这么些个词儿。”秀兰问小涛:“你呆外头总闷哭恁爷爷咹?”小涛说:“反正他们都哭滴声音大着哩,我就哼哼几声,别人也听不见。”秀兰笑着说:“何者恁爷爷死唠你也没掉泪花儿啊?你可别招恁爸爸知道唠。”

    过了一会儿,丁卯也领着庚槐、庚德、庚佑、小桃来了。众人一起吃了早饭,然后男性亲属仍在院中跪下陪灵。今天来的要么是关系亲近的,要么是关系很远的,因为亲近的比如丁彩,每天都要来哭;关系远的不必赶着来,只要守丧期间来一次,出殡时来一次就可以了。这些关系一般的人都是来了哭过了就安排吃饭,吃了饭就回家了。

    又过了一会儿,好财来了,他哭的是舅姥爷。得赢接了烧纸,新民接了两包点心。好财哭过后就和丁顺、丁卯摆话:“卯舅、顺舅,喃舅姥爷得嘛病不行嗹?”丁顺说:“风热感冒,年纪大唠没搪耗(耐力、抵抗力)嗹——”丁顺还想再说,好财就说:“顺舅,你花圈、楼子办哩办?我给你糊啊?我糊滴可好嗹,人们净买我滴。”丁申走过来说:“好财,你小子来唠是哭摆户(因为是亲属,只能哭,其他什么都不能插手),还指着挣恁姥爷滴钱啊?”一句话说的好财脸红了。众人没话说了,好财就退出去找吃的去了。从此后,好财再拜年就不来丁顺、丁申家了,只去丁卯家。

    稍后送楼子的来了,拉来了楼子、龙头幡(死者为女则是凤头幡)、纸马等一应用品。龙头幡太多,都放到了泽栋家的闲院子里,其他的楼子等放到西边夹道里。早有好事的大人、孩子们过来品评一番。

    第五天无事,仍有稀稀拉拉的远亲来吊哭。

    第六天是辞灵的日子,来的亲戚比较多。

    第七天是出殡的日子。刨坟的几个人一大早就拎着酒、菜出发了。尚祯的坟是不用再选位置的,只需要挨着丁顺母亲的坟起一个,天顺慢悠悠地跟在刨坟队伍后面。他负责看坟,要一直等到出完殡把棺材埋了才能回来。

    这天从早晨到中午,各路亲戚不停地来。有事的接待,没事的围着吹打的开玩笑、看热闹。这天因为亲戚太多,设在得赢家和树荣家的厨房是招待不过来的,村里人只要认识主人家某个亲戚就把他拉到自己家吃饭,俗称邀且(亲戚)。邀且这个风俗是自动形成的,主人家和负责接待的都不会去问是不是每个亲戚都在固定厨房吃饭了;同样邀且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样做是便宜了主人家。

    整个上午,应该是吹打的表现的*了,他们都使出了看家本领来表现。但是因为只有四个人,没有女的,也没有唱的,所以吹打的并没有吸引所有人的注目。很多人在正当街围着看人家怎么搭灵轿。

    下午两点,大壮跟吹打的说:“走起来啊?”领头吹唢呐的说:“走起来!”大壮说:“时辰到!”于是鼓声响起、唢呐吹起了《将军令》,炮仗也一个个地炸起来,飞上天再炸开来,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堂屋里和院子里的哭声也响了起来,所有的亲戚都在院子里对着堂屋的棺材跪下磕了头。众人哭毕,丁顺和丁卯领着队伍去丁申家的闲院子里请了龙头幡来,然后又一起跪在院子里大哭。七八个壮小伙子抬起堂屋的棺材,材头在前出了堂屋,淑娟点着了提前预备下的草把,绕了两个长凳一周,跟着抬棺材的下了门台。宗本家则准备好了瓦罐(瓦罐里装好了点心、肉、用来插打狗棒的小米干饭,瓦罐口用一个馒头盖着,馒头上还插着一双筷子)给秀兰抱着。

    丁顺等都赶紧退到当街去,左手拄幡,跪地向西痛哭流涕。丁顺身前依次是提前备好的瓦片、石砘子、盛着菜刀的瓷盆、尚祯的枕头,再往西正当街的中心是灵轿。再往西就是马车、牛车了,这是给女眷们乘用的。

    棺材慢慢抬出了大门,走到正当街,人们把棺材放到灵轿的架子上,出租灵轿的人把棺材固定好,架好了棺罩。淑娟早已用草把把尚祯的枕头点着。丁顺站起来拿着瓦片用力摔烂在石砘子上。秀兰抱着瓦罐领着新菊、欣荷、欣梅上了翰文套的牛车,这当然是灵轿后的第一辆车。丁彩、丁卯家等其他女眷也都按关系远近的顺序坐上了自己娘家兄弟或当家子准备的马车、牛车。

    大壮喊一声:“起灵!”十六个精壮小伙子叫一声“起!”抬起了棺材。吹打的在队伍最前面吹打着《哭皇天》引路,后面紧跟着放炮仗的,边走边放。丁顺、小涛、丁卯等跟在后面打着幡压阵(不能走太快,一是哀痛,二是要保证后面的棺材行走的平稳)。丁顺问小涛:“拿动幡唠办?”小涛说:“拿动唠。”丁顺心里略感安慰。丁顺等人后面是十六人抬的灵轿,紧随其后的是抬着楼子、纸马的村里半大小伙子们(这个是随机指派的,看到谁就让谁抬,因为很轻),最后面是女眷们的牛车、马车。当然队伍前后左右都有村里跟着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们。

    出了村子上大埝之前,抬棺材的停住休息,丁顺等一众人回头对着棺材和抬棺材的人跪着痛哭,秀兰把罐子上的一双筷子扔在路边;灵轿上了大埝,抬棺材的又停下休息,王顺等人又跪哭;过了河再停下休息再跪哭。当然因为年月的积累,停住休息的几个位置人们早已了然于胸。男性亲属们只在棺材停住时跪地痛哭,女眷们则坐在车上一路哭到坟上。

    送殡队伍终于到了坟上。吹打的吹起了《大出殡》,声乐加上二起(二踢脚)的爆炸声震撼了人的耳膜,也震撼了人心,亲人从此永隔。丁顺和丁卯等都跪在坟南冲着棺材大哭,秀兰、丁彩等女眷们也下了车跪在地上大哭。刨坟的新军接了秀兰抱着的罐子,把馒头给了秀兰,随后找了个土坷垃盖上罐子,然后跳到墓穴里将罐子放在了提前掏出来的一个小洞里。

    出租灵轿的人将棺罩拆下,开始打包收拾棺罩。抬棺材的人们把灵轿架子慢慢挪到了墓穴正上方,然后利用缆绳将棺材缓缓放到墓穴内。

    灵轿架子撤走后,丁顺和丁卯带着众子侄,秀兰、丁彩领着众女眷围着墓穴逆时针转,边哭边手抓一把黄土扔到棺材上,转了三圈之后再次回到坟南跪着大哭。刨坟的人们用铁锨将墓穴填平、垫高,直到成了一个坟堆。壬贵安排人们把引魂幡、楼子、纸马等都在坟前点着了。本村的女眷们都找回自己来时坐的车往村里赶,因为秀兰是唯一的儿媳妇,也就不用和妯娌们(没有亲妯娌,但是和丁卯家也算是妯娌)比赛谁回村快;外村的女眷们比如外甥女,离开坟也就坐着车回自己家了。男人们则是哭够了才慢慢往家走。

    翰文驶的牛车走到当街停住,秀兰下车端起当街盛着切菜刀的瓷盆上了车。把秀兰送到家后,翰文也就坐着自己的牛车回家了。等丁顺和小涛回到家,家里一个外人都没有了,全家人一下子都觉得堂屋里空荡荡的,家里太安静了:堂屋里没有了棺材,连长凳都没有了,只剩下烧纸灰烬的黑色痕迹。即使这样,一家人看到堂屋的空地仍感觉异样,欣荷和小涛更是不敢靠近北山墙原来停放棺材的地方。

    第八天扶山,我终于派上了用场。上午十点多,我拉着丁顺一家人和丁彩来到坟地。一家人又哭了一场后,丁顺先是把坟头堆的又圆又高,又去比较硬的闲地里挖出了一个坟帽子放在坟头上。

    扶完山回家的路上,丁彩坐在车上说:“咱爹那停着刻,让你和我就伴儿照照,你就是不照,也不知道咱爹是总闷走滴,怪闷滴慌(纳闷、想知道)滴。这暂想照也照不了嗹。”秀兰说:“你想照你就照,我不想照。”丁彩说:“你这个人,我就说不动你!咱照照就知道咱爹是享着福走滴,还是受着罪走滴嗹。”秀兰说:“我都说唠多少回嗹,我不想照!我害怕这个,你总闷一遍遍没完没了滴提这个咹?”秀兰一急,丁彩就不说话了,全家都沉默着回了家。做饭、吃饭时都没有声音。

    吃了饭,丁彩不痛快,就准备走,秀兰就给丁彩准备了两个篮子的东西,有肉有点心。丁彩说:“别装嗹,我哪里拿动这么多唠咹?”秀兰说:“让丁顺送你去。姐,刚才呆坟上,我不愿意说,怕说了不好。这会儿呆家里,我不怕嗹。我小刻,喃姥娘那死刻,我和喃妗子俩人给喃姥娘照哩照,说看看她是总闷走滴吧。她真是坐着轿走滴,就是少哩一个眼,那个黑窟窿吓唠我多少年,这(最近)才不揍噩梦唠。”丁顺在院子里推着自行车说:“摆话这些个事儿干嘛咹?”就推了自行车送丁彩走了。

    扶完山后,丁顺就脚穿白鞋、腰系白绦提着点心去当家子家、村里帮过忙的各家、外村里亲戚家谢孝。各家都没有当面打开点心查看,等丁顺走了才打开,发现有的能吃,有的都长毛(发霉)了。于是有些人就回过头来跟丁顺讲,丁顺说:“谁知道是哪个亲(qīn)家这么小屈(小气,指不该提着坏了的点心来吊哭)唉!”但是丁顺也并没有给他们换成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