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逝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作者:懿律和义律的小说      更新:2018-03-06

    大暑时节,人们多在菜地里劳动,早上摘菜卖了挣个零花钱,中午前就赶回家了。一般人家很少上庄稼地里去了,因为野草无论如何也竞争不过玉米了,玉米已经长到一人高了。明晃晃的太阳照的人们睁不开眼,腻虫们却在玉米的秸秆和叶子上欢快地爬上爬下吃来吃去,弄的整棵玉米都油腻腻的让人恶心。

    有些人还会去地里砍草背回家,这说明他家里有羊或者牛;而有少数人家如立国家和震海家,已经完全没有家畜了,显得家里很干净也很清净,但多了一份殷实的感觉。不用了的草棚和牛棚,随便腾出一个来放拖拉机,一副现代化、机械化的样子。而反观丁顺家,一副旧社会跟不上形势的样子。这个趋势是在说铁牛已经在逐渐取代真牛了,真牛只能用来吃肉了吗?!

    不管内心如何抵制,中国的农村终归是需要现代化和机械化的,早晚会达到美国的水平;而在美国,牛都是养来吃肉的。想到这个悲惨的前途和未来,内心一片灰暗。人死太早了,叫做英年早逝;死的时间合适了,叫做死得其所;死晚了,可能就只能黯然退场、遗臭万年了;牛也一样。可是我能现在就死去吗?虽然生活生不如死,但是生有生的意义:至少现在丁顺家需要我,小牛辛庄庄稼地里的活有一大半以上还是靠牛来完成的;至少在此时此刻和我可以预见的未来,小牛辛庄的人们还没有专门养牛吃肉的。

    丁顺因为感觉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没种多少菜,秀兰也怕丁顺万一算不清帐在外村和人打架就一直不让他出去卖菜,丁顺就上午在家里磨蹭着收拾些活干,下午套着车去砍草。

    这天早上丁顺就在家里收拾新牛车的车套。因为麦收时有一车麦子装的太多压的车胎放炮了,丁顺觉得旧牛车太小、轮胎太细跟不上形势了,就趁着麦收后不忙买了一辆新焊的铁车,配的是拖拉机的轮胎,这样装再多也不怕牛车爆胎了。丁顺没有从牛车1.0时代直接跨入拖拉机2.0时代,而是进入到了牛车1.2时代。或许在丁顺看来,牛车才是正经吧,拖拉机也太颠覆了。有了新车,原来旧木车的车套就不太匹配了,但是丁顺又舍不得买,这就是俗话说的买得起马配不起鞍子,就自己找绳子一段一段地自己编,编完一段就替换一段,慢慢地换成了一副新车套。

    丁顺坐在枣树底下阴凉里挫绳子的时候,大喇叭里有动静了,先是大喇叭拧开时的噪音,随后是冲着话筒吹气的声音,然后是壬贵的声音:“各户都注意咹!各户都注意咹!咱今儿刻说个事儿。这个事儿哩,挺严肃滴。今儿过晌火,市里有领导来村里调研电价。咱收电费的时候是按四毛五收的,但是领导来问的时候哩,咱必须得说是四毛二。为嘛说是四毛二哩,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谁要是说错唠,说唠大实话,这后果可不轻。所以咹,咱建议咹,那些个憋不住非要说实话的人哩,你上地里去呆着去,天一黑你就家来就没事儿嗹;见了领导不会说话、怕说错话的人哩,你也锁上大门上地里去。你说你地里没活儿,那你上地里放牛去、砍草去也行。反正是不能呆家里呆着。”

    听壬贵说完了,丁顺就自言自语说:“供铲党最讲认真,有一说一,总闷还能教给人们说瞎话咹?我交多少钱,我就说多少钱。”秀兰早料到了丁顺的反应,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台上说:“你今儿刻过晌火还去砍草去咹,别呆家里呆着!”丁顺说:“你管我哩!本来我还是想去砍草去哩,非要我说瞎话啊!我今儿刻就呆家里等着,领导来了我就是说实话!”秀兰说:“你说了实话你就把下头这些个官儿们都得罪完嗹!”丁顺说:“党员说实话还犯法啊?”一句话说的秀兰无言以对了。

    秀兰无计可施时,子墨和壬贵两个人一起来了,看样子他们也是估计到了丁顺的态度来做说服工作的。丁顺开始还是坚持说要说实话,后来架不住两个干部的劝说,就改成了“我不主动去找领导去;要是领导上到喃家里来我就没法嗹。我呆自个家里,这怎么也不能说是犯错误吧?”两个干部不知道怎么说了,秀兰就说:“唉,领导来了也不见得就上喃家来,这暂从公路进村都不走咱这个过道嗹。”壬贵自言自语地说:“以后是南头人们的天下嗹。”

    秀兰送两个干部出了大门后小声地说:“他从出了车祸,脑子就不行嗹,一直也没恢复过来,恁别和他一般见识。赶过晌火,我上地里去的时候就给他锁上大门,让他想见领导也见不着嗹。”

    两个干部随后又去了几个他们认为是刺儿头的人家做说服工作,一直忙到吃中午饭了才罢休。

    到了下午,两个人挨家挨户地检查,发现大多数人家的大门都锁上了或者从里面插上了,准备好的几家门还开着,这样跷跷板的一头总算是按压下去了,又开始提心吊胆起另一头的事了。两个人站在村边上伸着脖子往西边公路看,路口上早有几个乡里的小跑干事骑在摩托车上等着了,两个人稍稍放了点心。大热的天,两个人站了一会儿热出了一身汗,就找了一棵大杨树的树荫下等着,站着太累,坐下又怕弄一腚土不合适。

    挨到太阳不再毒辣了,公路口的一个小跑发动摩托一溜烟儿开到了村边上说:“领导不来嗹,上到其他村里去嗹。”壬贵说:“你说嘛?定好了的事儿怎么还能改来改去咹?”小跑说:“恁村只是个候选村,又不是一定来!”壬贵说:“你怎么知道不来哩?”小跑说:“喃有大哥大,一个电话就知道嗹!”说完就开着摩托车走了。

    电价调研的风头过去之后,小牛辛庄又来了一场邪风,这次是把玉米刮倒了不少,于是丁顺和秀兰两个人又去地里扶玉米。这和当初扶麦子不一样了,因为玉米棵太脆,用力一大就容易推拉断了,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在地里忙活。同时村里人们又开始胡乱猜测起来了,人们都认为这是又要出事的节奏了,于是又一个个人心惶惶起来。

    人们一直等到立冬,也没等到死年轻人,福禄却死了。福禄说老不老,不到七十,可是要说年轻也说不上。人们站在模棱两可之间,但是怀疑的人还是比坦然的人多。怀疑的人说,以前刻也没听说过什么癌症,怎么这暂到处说谁谁谁得了癌症嗹,这不是邪气啊?坦然的人就说以前医疗技术不行,有癌症也检查不出来,死了就算嗹。有人为福禄惋惜,说他这么有钱还没怎么享受就死了,眼看着买来的好东西不能吃,多难受咹!咱是想吃吃不着!也有的人说没享受能得肝癌啊?肝癌那一多半儿都是喝酒喝滴。

    人们说了病情后就又八卦起了福禄死后家产怎么分的问题。

    人们都认为牛肺会分到最多,牛胆的那套房也已经归了牛肺了。牛肝因为当官儿,肯定不会在乎这点儿钱,以后升了官有了权势了,钱还不是源源不断地来?那么新菊就跟着沾了大光了,官儿家太太的日子咱们只能眼红了。

    实际上呢,新菊得到的不是钱财和名誉,而是痛苦和羞辱。

    福禄观察牛肝和新菊平时说话的时候就发现牛肝总是反呛新菊说的话,不管新菊说的有没有道理他都统统反对,而且是很不耐烦的样子。福禄私下问牛肝为什么你们几个月不见一次,见面还老是吵架。牛肝说要离婚,吓了福禄一跳。福禄说:“咱可不能做那陈世美啊,当初问过你你愿意滴,这么快就后悔啊?当官儿滴最怕休妻离婚嗹,好不好儿把乌纱帽给弄没了。再说嗹,咱还怎么呆村里立足咹?!村里这么多人家,你见谁和谁离婚嗹?”牛肝说:“大不了我工作不回来嗹,反正就是过不到一块儿去。”福禄问为什么过不到一块儿去,牛肝说:“梓庄乡那里已经有个小子嗹!”福禄又气又开心,说:“反正我死之前你不能离婚!我还要脸哩!”言下之意就是等我两腿一蹬、两眼一闭,也就由你去了。

    福禄在家里停足了一期没有异常发生,但是出殡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如果有村史,那么这件事是足以记载到村史上的。

    三个月前的七月十五上坟时节,人们听到了通知,为了节约农业土地,要求各家各户都要平坟,就是把自己家祖坟突出平地的坟头部分铲平;通知下达之后才死的人则必须火化,埋葬时也不允许出现大坟头了。于是这次去上坟的人都是带着铁锨去的。以前为表达孝心,坟头都故意堆的很高,甚至有人故意拉土来堆起一个大坟头;现在好了,你要负责铲平。

    上有政策,下就要有对策。人们边走边在路上商量如何应对,最后的结论是铲掉坟尖的大帽子就算了,反正领导也不会到咱小牛辛庄的祖坟上来视察。为什么人们知道领导不会来呢?因为小牛辛庄的坟地离着大道很远,汽车根本就开不进去,领导是不可能踩暄地的,皮鞋会弄脏的。

    胆子最大的是庚德和书宸,他们两个连自家祖坟坟头上的帽子都没铲走。庚德做主不铲的理由是铲走了不孝,不容易给爹弄的坟帽子说铲就铲啊?!福禄、福寿和牛劲的想法一致,想说服书宸像别人家一样铲了坟帽子算了,结果书宸不光不铲,还质疑起了这个政策的正确性:“说节约土地,没有坟头了能节约嘛土地咹?人就是埋两米长一米宽,你再小的坟头别人也不能上这两米见方上耕地、豁地、种庄稼去。坟地就是坟地,谁敢上坟地上种庄稼咹?谁敢那么不造人样咹?活着滴人和死了滴人都饶不了他!咱家的大辈儿就剩下我自个儿嗹,我就是这个主意!”牛心、震海等五兄弟都支持书宸,这等于是爷爷和孙子组成了联盟,父辈的意见成了少数,于是最终执行了书宸的决定。牛肺还开玩笑地说:真要节约土地,不如以后人都别躺着埋嗹,直接立着埋,不光省了土地面积;而且上半截身子露在地上,下半截身子埋地下,一看就知道是谁死嗹,连墓碑的钱都省嗹。

    两大家人的做法没有引来任何后果,于是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又悄悄地把铲走的土堆回到祖坟上,且重新挖了坟帽子扣上了。